第29章 开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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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封府同知温大人家的后院,纵是杂役仆婢混居的院落,食水住用之物也一应俱全。

    清晨刚下过一场雨,石板地上还湿漉漉的。

    椿已从自己的房间里伸着懒腰出来,开始了她今日的劳作。

    据嬴舟所,在人族,大家都得通过做活计来换取钱两,以此维持生活。

    于是,她来到此地,接到了自己树生中的第一份工——打杂。

    “椿起啦?”

    巳时正,庖厨刚刚忙完同知老爷一家的早膳,锅碗瓢盆,鸡零狗碎堆得满眼皆是。

    她走进去,负责管饭的老嫂子把剩下的两个馒头和一碟辣萝卜干递来。

    “今天就只有这个了。”

    不承想,对方倒是眼前一亮。

    “是张大厨用他的秘制配方腌的萝卜条吗?”

    老嫂子迟疑地应声,就见她满脸欢喜地捧上,吃得又香又脆,一点也没有觉得寒碜的意思。

    这为仆妇不禁甚感奇怪地瞥了椿好几眼,慢慢退出去。

    后厨的清扫是她一个人负责。

    就着脆嫩爽口的咸菜欢欢喜喜地吃完了早饭,椿终于挽起衣袖,叉腰扫视眼底的狼藉,而后漫不经心地伸出,朝虚里打了个响指。

    “啪”。

    随着一声落下,满厨的木头家伙们瞬间都动了起来。

    靠在门后的笤帚老老实实地将散落的瓜果皮屑扫到畚箕中,生于墙外的大片爬山虎晃动着卷曲的藤蔓从井边打好水,悠悠地送入屋内,再由灶台边上的柴禾们接,擦桌的擦桌,洗碗的洗碗。

    今日刚采买的果蔬瓜菜一个并着一个走出竹篮,自发跳进木盆里洗涮自己。

    椿正满意地环顾四周,冷不防瞥见窗外悄悄探头看热闹的桂花枝。

    被她目光一扫,桂花立马一个激灵定住。

    “诶,你。”

    后者抖得一脑袋的花簌簌直落。

    她摊开五指,示意般往里招了招,笑得十分和善:“嘿嘿。”

    很快,那节花枝便只好给殃及池鱼地捞起了抹布开始擦洗窗沿。

    这个时间通常不会有外人到庖厨来。

    把活儿安排得妥当又井井有条,椿自己闲得没事干,搬了个凳子坐下剥花生吃。

    不愧是嬴舟,如此了解她,特地揽下了后厨的差事,每天摸摸搞搞,弄些边角料解馋也很快乐。

    半个时辰,庖厨的清洁便打理得差不多了。

    趁日头刚出云层,她抱起自己的盆儿找了个采光不错的地方,坐着晒太阳。

    土狗扒拉了两下爪子打呵欠,懒洋洋地挨在旁边。

    正眯眼憩,尚未至正午,路过院落的那位管事便骂骂咧咧:“椿,你又在偷懒!”

    “交给你的活儿做完了吗?成天搁这儿晒太阳,你草做的啊?!”

    她理所当然地回应:“后厨我已经打扫好了呀。”

    “后厨!你就盯着后厨?”对方理直气壮地嚷道,“花浇了吗?鸟喂了吗?青蛙哪你,戳一下跳一下?!”

    椿闻言努着嘴慢条斯理地坐起身,声哔哔:“你又没要浇花”

    此人负责整个后院杂役们的琐碎事宜,成日里极其热爱挑刺。

    他转悠了一圈,把上上下下的茬都找了个遍,这才心满意足地拖着步子扬长而去。

    椿拎起水瓢,动作娴熟而技巧地伺候着园中花圃内的几簇三色堇——栽于大理石盆里的花们据品相高贵,不让她随便碰。

    正好水打得多,顺也给边上的白玉兰和南天竹各浇了一些。

    竹子还呢,八成刚栽下不多久,她在树干上拍了两下,提醒:“别喝那么快,你给人家留点。”

    正午的饭食有她最喜欢的清汤挂面。

    照例是等旁人都用罢了餐椿才进去,面条沉在清可见底的汤料中,一把细碎的葱花在水上漂浮。

    老嫂子眼睁睁见她神色如常地挑起竹筷吃面,表情无疑是有些异样的。

    片刻后,她从灶上将煎好的一片鸡蛋放到椿碗里,当作加菜,语气怜悯:“你快些吃,别叫人看见。”

    继而又心疼地感慨:“真是委屈你了,年纪干那么多的活儿,还只给吃这些”

    椿道了声谢,全然不介怀:“不会啊,每天的饭菜都很好吃,比我从前有滋味多了。”

    “那你多吃些,吃饱些。”

    老嫂子完,悄悄背过身去拭泪。

    真不知这孩子早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连馒头挂面豆饼都会觉得好吃。

    椿不解地看着她肩膀剧烈耸动:“???”

    树精的主食通常是山间清露,所以她其实并没有多少饥饿感,只纯粹是满足口腹之欲罢了

    等到下午,偶尔会有送上来的几车木柴要劈。

    劈柴就更简单了,把树皮削净,找准了木头内的纹路走向,念一段咒决,便只管坐在原地看它们自己裂开。

    忙碌到了入夜,嬴舟通常会给她带一点南瓜饼或是红糖酥之类的吃回来。

    他白日里不知道干嘛去了,一大早就跟着府上管外事的出了门,听是到别处去上工,大概跟自己也半斤八两。

    隔壁屋的杂役们闹哄哄地聚在一块儿喝酒猜拳,椿和狗崽子则并排着沐浴月下吃饼。

    她打量里啃了一口的糕点,忽然怅惘地唏嘘道:“嬴舟。”

    嬴舟:“嗯?”

    椿托起脸颊,“我在开封城里待了这么天才发现原来人族想生存下去,竟然那么不容易。”

    少年新奇地眨了下眼,偏头等她下文:“怎么?”

    “你看他们要干活儿,要去劳作,从早做到晚,才能得到‘钱’,才可以吃饱饭。而我们平日只需修炼就好了,也没有那样多的烦恼还好一开始没有拿变化出的银子去骗人家,辛辛苦苦忙碌一天,赚块石头回去,那多糟心啊。”

    椿言至于此,若有所思地出起了神,“以前我总认为人族好厉害,会建造房屋,会写文章、烹煮食材,会做精巧的玩意儿。如今才明白,原来他们并非生来就如此厉害的。”

    椿转头望向嬴舟,“是为了与天争命。”

    “人不勤勉,就会消亡。”

    而别的妖兽也一样。

    “假若我们树,你们犬,皆如人族一般奋苦用功,是不是终有一日,也会昌盛不衰呢?”

    天地有万古千代。

    而传在数千数万年前,江河湖海上盘踞着的,是如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兽与物。有庞大如孟槐,奸猾如蛊雕,残暴如诸怀,其中不乏受“天”庇护的山精妖怪,但仍留存于世的,却少之又少。

    生灵万物,来来去去,来时喧闹,鲜克有终。

    嬴舟轻声应了一句:“谁知道呢”

    “哦,对了。”她想起什么来,“劳作了那么多天,我们是不是已经赚了不少钱啦?”

    他在怀中摸索了一会儿,“找的几份工,包括你的,工钱都是日结。”

    嬴舟抓出一把铜板来放在椿心,“我这里有四百文。”

    袋子里的银钱哗啦啦作响,听着就令人心情舒畅。

    她掂了两下,感觉自己富有极了:“我身上还有管事刚给的六十文,七拼八凑能有五百。五百文,是很多钱了吧!”

    他嗯了一声,点头:“不少了。刚好可以买一盘你上次在酒楼吃的燕窝红白鸭块。”

    椿:“”

    什么?!

    她第一反应是,那玩意居然这么贵!

    第二反应是,嬴舟居然曾经这么有钱!

    最后一个念头便是,自己一定要把偷钱的贼抓到不可!

    *

    对于椿而言,打扫庖厨几乎不费什么工夫,三两日下来摸到了技巧,更是得心应。

    她得闲的时间越来越多,蹲在杂役群房等嬴舟回家着实有点难捱,这日趁天色还早,索性偷溜出去,想瞧瞧他每天都在干些什么。

    嬴舟并不做杂使,椿见他坐上一架牛车晃晃悠悠给拉到了城外的一座荒山前。

    账房管事似乎还有点不太放心,“就给你留四辆车么?”

    嬴舟:“四辆足够了。”

    后者怀疑地瞥他两眼,“你里的工人呢?都这会儿了还不来,天黑之前做得完吗?”

    他:“快到了,不必担心。”

    管事虽觉古怪,但见他连日来并无差错疏漏也就不再多问,招呼着车夫送自己回城。

    椿躲在一块山石后面,谨慎地探头。

    待周遭的凡人渐行离去,嬴舟终于动了,他两掌心唤出烈火,顷刻间火焰于半空中化作无数柄锋利的巨斧,井然有序地砍伐周遭林木。

    那可真是一幅壮观的场面,大腿粗细的树干倒就倒,成排成阵地挨个砸落,又规整地被削去多余的枝桠,成三角状摞在一处。

    四车木材不是数目,不多时嬴舟额头上就布满了细汗。

    等攒完了木料,紧接着他又绕去荒山的另一侧,驱动铁镐和斧凿挖石块,山脚下有现成的石灰窑,他等傍晚再拉到窑子前卖掉,还能再赚一笔。

    尽管妖怪体力精力充沛,这样大量的消耗灵力,嬴舟还是显而易见地有些疲惫。

    椿定定地看着他孤身一人在山中忙碌奔波,不时呼出一口气,抬去抹滑至眼角的汗水。

    她悄悄咬了一下嘴唇,心情复杂地从这片荒山撤走。

    富庶人和的开封城永远都是繁华风流之象。

    椿拖着步子行于左右吵杂的叫卖声间,显得甚是愁眉不展。

    倘若不是因为自己硬要留下来过吃喝玩乐,恣意享受的生活,嬴舟也不至于这样辛苦。

    她过意不去,想着能不能帮上点忙要可以替他分担些许就好了。

    可自己不会赚钱啊。

    人族的一切都堪称博大精深,她能安稳且不惹麻烦地过好一天,就已经非常不易了。

    正一路思索着,冷不防闻得前方敲锣打鼓,人声鼎沸的,很是热闹。

    椿不由抬眸伸长脖子。

    那十字路口处有个戏班围了场在卖艺,民间的杂耍花样繁多,都是会两功夫的江湖人,个个不遑多让。

    什么扛大鼎、爬高竿、转碟、翻筋斗、舞刀弄枪

    亦有口吞尖刀,胸口碎大石等传统节目。

    看得人眼花缭乱。

    椿简直目不暇接,近处的一人举着火把喷出一条火龙,险些将她吓一跳。

    满场的观众连声叫好,鼓掌如雷,甚至不必班主赔笑脸,自发地就摸出铜板来往中间的托盘里扔。

    孔方兄砸在铜盘内稀里哗啦作响。

    椿一双星眸直勾勾地瞪住。

    心想:这也行?

    她瞬间来了自信。

    那我也可以啊!

    两炷香时间后,一个简陋的地摊横空出世。

    椿找隔壁卖春卷的贩借来一口破铜锣,哐当哐当,半生不熟地卖吆喝。

    作为一只妖怪,她甚至可以当场表演断头再接但碍于吓着寻常百姓,椿还是挑了几个温和点的技能。

    比方找来一堆石块木头,装模作样地念念有词,而后让其当空裂开,碎成渣渣。

    她是张没见过的新面孔,围观之众果真看得一愣一愣。

    “这把刀是真材实料,绝对不曾作假哦。”

    椿言罢,捞起砍刀朝自己胳膊上一剁,白栎壳反弹其力,当场将刀刃崩成两半。

    “嚯”

    民众们啧啧称奇。

    她还很热情地邀约:“你们都可以来试试的。”

    以往的胸口碎大石和脑门儿拍板砖,大多只能远观不可亵玩,从没有过这等与周遭围观者互动的环节。

    一时间众人皆感新鲜,挨个撸起袖子上去过过瘾,连自家菜刀榔头剁坏了也不心疼,那叫一个兴致高昂。

    搁在地上的木碗叮叮当当直掉铜钱。

    片晌工夫就满得溢了出来。

    花里胡哨地折腾了一下午,待得人潮散去,椿愉快地找了个角落坐着数铜板。

    “一枚,两枚,三枚四百五十文!”

    居然能有这么多!

    她近乎快感动得流下眼泪。

    太好了,加上前两天的工钱,可以赶上两个嬴舟了。

    她打开钱袋子装了一部分,发现竟还不够装的,只好勉强脱下外袍兜住。

    再过会儿嬴舟就该回城了,正好给他一个惊喜。

    椿抱着一堆铜钱美滋滋地盘算,要不要去买点肋排和猪腿骨呢?

    眼前的铺子里蓦地有数人鱼贯步出,她忙侧身让开。

    “唉,今年的收成不好,连地皮的价格也跟着降了一倍,真是肉疼得很”

    “想开点吧,横竖有得赚呢,再不济,不还有这个么?”

    几个商贾打扮的人与之擦肩而过。

    椿望见他们上皆捏着一叠花花绿绿的纸。

    从前嬴舟也略有提过,这些叫做“银票”。

    人族可以把银两放进一个名为“钱庄”的地方,换成写有字据的纸。

    而这纸便是银票,同样能当钱两使用,想来还挺方便的。

    她站在街上打量着面前的这家商铺,不知钱庄与别的店究竟有何不同。

    椿歪头观察的同时,那坐在对面茶肆剔牙的一个长衫男子也瞥见了她的举动,视线上下一滴溜,忽就挑挑眉,起身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