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开封(五)
翌日,椿坐在庖厨门口的台阶上啃肉包,就看见府内人来人往,声音吵杂,不知是在争论什么。
老嫂子环抱一篓晾晒好了的菜干从院外进来,边走还边向后看。
她满眼等着听八卦的神情,“怎么了?”
“唷,是出事了,闹得还不呢。”仆妇讳莫如深地使了个眼色,压低嗓音,“库房丢了贵重之物,老爷大发雷霆,这会儿正挨个兴师问罪,几个管事在正厅跪成一排你可得当心着点儿,出门莫往那边走,免得被他们找晦气。”
“丢了贵重之物”椿意味不明地扬起一边眉,“昨天夜里吗?”
“嗐哟,可不是嘛。”
老嫂子纳闷地摇头,“库房钥匙都在几位管事儿的上,又没丢真是奇了怪了。”
她一路嘀嘀咕咕地抱起竹篓往厨房内而去,看样子是准备收拾着腌菜。
椿叼着包子兀自若有所思地发了片刻的呆,仍旧掐起五指,像在鼓捣什么新的术法。
“近日老看你念念有词的,是又在做什么奇怪的事?”
嬴舟今天竟没出门去挖煤,挺新鲜的,这时候了还在杂役院中晃悠。
她闻言,兴致勃勃地招呼道,“嬴舟你来得正好。”
“白石河镇时,你不是被红豺老贼陷害给下了蛊吗?”
“我就一直琢磨着,能不能把白栎壳更上一层,除了防外力,还可以强化经脉。届时你周身的五脏六腑,血脉筋骨全覆盖着‘盾壳’,由内到外,刀枪不入——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嬴舟:“不必了。”
听上去就很恐怖。
他行至她面前站定,眉眼低垂:“等一下,你有别的事要忙吗?”
椿想了想,颇有事业心地肃然道:“我要去卖艺。”
“今日且放一放。”
他目光清澈,神色间似乎蕴着一点温柔的包容,朝她伸出,“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椿放上去,顺口问,“去作甚么?”
嬴舟托起账房刚发给他的一包碎银,好整以暇地偏头,“赚钱。”
一炷香之后。
她仰首盯着高处匾额上铁画银钩写着的“宝丰赌坊”四个大字,满身的戒备都达到了顶点。
这不是白玉京的——盆满钵满进去,出来,轻则家破人亡,重则当场去世的人间地狱吗?!
嬴舟这是要去干什么?
他站在赌场外,见状还回头催促:“来啊,别只愣着。”
椿心里一阵紧张,艰难地迈步跟上。
他要去下地狱了!
这可如何是好。
坊中乌烟瘴气,三教九流的人聚在偌大的一个场子内,周遭的空气都渗出一股浑浊的味道,饶是大白天里,光线也被乌泱泱的人头压得昏暗不清,甚至还点上了灯烛。
沿途行过,每桌不是吱哇乱叫就是鬼哭狼嚎,恍惚让人误以为是进了什么妖魔鬼怪的洞窟。
简直比当妖怪的还像妖怪。
椿尾随在嬴舟身后,不多时便在一群聚着赌大的人丛间发现了某个熟悉的脸孔。
“是他。”
她停住脚,望向不远处正嚷得红光满面的长衫男子,眸色微凝,“昨天骗我铜板的那个。”
嬴舟寻着她的视线找过去。
眼圈青黑,神情无魇,颧骨突出,脸颊凹陷,典型的赌徒面相。
他冷眼将对方从头至尾打量一番。
椿作势便要上前,却被嬴舟抬拦了一下。
“不用你出面。”
他挪了半步,正好挡在她跟前,背脊无端就挺直了,“到旁边看着,我替你教训他。”
椿抬眸瞄着嬴舟的后颈,那其中有几缕细碎的头发随风而曳。
她于是收敛了表情,听话地让到左侧去,顺便还找了块帕子遮住脸,以免被此人认出。
长衫男大约是气不错,一捧的金银堆成山,刚又从筹码上拨了大半到自己桌边,咧嘴笑得双眸泛光。
“来来来,开局了开局了。”
庄家握着骰盅摇晃时,嬴舟不紧不慢地在对面撩袍落座——尽管穿的是朴素的短打,倒也不妨碍他把这个动作做得气势十足。
少年长眉下的星目虽漫不经心地盯着那边紧绷神经的长衫男,耳朵却微不可见地轻轻而动。
蛊内的骰子叮当撞击的声音从他左耳流到右耳,再从右耳辗转至左耳,最后随着庄家落的“砰”响声,戛然而止。
“下注吧诸位,是大,是,买定离——”
长衫男信心十足地拨出钱两:“我买大,买大!”
嬴舟只带了那包银钱,他全数押上,连眼睛也不眨,语气轻飘飘的:“买。”
兴许是察觉到了挑衅的意味,长衫男略有几分轻蔑地打量了他几回,后槽牙一磨,并未将嬴舟放在眼里,仍旧喊道:“大,大!大大大!”
大两方人马吼得阵仗喧天,试图用嗓音盖过彼此,在声势上占得些许优势。
庄家卖关子很有一,故意停顿片刻,掖着袖袍,才悠悠掀开骰盅。
无数颗人头往前一凑,当场便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叹息之声如波澜推荡。
长衫男乍然遭遇挫败,倒也不灰心。像他这样混迹赌场的老,些许得失那是家常便饭,他状态正好着呢,便想再赢个一两把见好就收。
“我再押!押的!”
对桌的少年坐得气定神闲,不知为何,眼神总是落在他身上,似笑非笑的带着不善,看得怪瘆人。
长衫男虽感不快,但也知晓这坊中鱼龙混杂,并不想贸然与对方计较,只在心里狠狠地送了他一个“哼”,继续盯着那骰盅作法似的嚷嚷。
“,!——!!”
嬴舟上把赢得不算多,这次竟也不下大了,椿就见他只从钱两里捡出一粒碎银丢出去。
“还是押大。”
长衫男见状,暗自冷嘲,心想:屁孩就这点胆子。
“下好离啊,下离。”庄家言罢,将盅一掀。
底下红白相间的骰子静静躺着三个三点。
“好嘞——围骰!”
围骰乃庄家通吃,这一波谁也没得赚,长衫男眼目都看直了,定定地瞧着自己的钱财被大把划走。
偏生那对面的少年还往圈椅上懒洋洋地一靠,嘲弄的笑意凝在唇角,宛如看狗屎一般望着自己。
再好脾气的人此情此景之下也要炸开。
赫然遭到这等蔑视,长衫男心气儿一瞬间就上来了。
“我再押!”
嬴舟坐在赌桌边,听得背后某人鼓掌声音之急促,大概是不便于叫好,她索性将万千情绪都付诸于掌心,扇起的风险些把自己肩侧的发丝都带了起来。
他眼底便不自觉地愈发有了神采,成竹在胸地推出一把钱。
“我押大。”
椿身处在赌场堪称吵杂的环境之中,萌生出某种奇妙的感觉。
就好似来到了与外面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银子票子似乎都已不是钱财了,每一个人出下注时,押的仿佛不是身家性命,而是一堆不值一提的叉烧。
无数的金银不要钱一般上桌,从这里推到那里,被划走又划来。
而明明街上的人,仅是赚一个半个子儿就已经十分艰难了。
人间,真是神奇。
这骰宝的局上众人皆是有输有赢,但嬴舟明显很会趋利避害,他也输得不少,但赢得却更多。
随着里的银钱愈渐空荡,长衫男脸上的汗几乎止不住地往外淌,他神经专注地盯着骰盅,不停地擦脑门儿上的汗。
可真是邪了门了,自打那少年出现后,他连连输,把把输,全然停不下来。
别一两局见好就收,他现在连翻本都难。
很快兜里的钱全数见了底。
“我再押”
摸到怀中空空如也,长衫男不甘心地一抿嘴,终于灰溜溜地退出了人群。
“嬴舟你太厉害了吧!”
她摘下面巾,不可置信地把铺了满桌的金银铜揽入臂弯,感觉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看来赌场也并非白玉京得那般危四伏,不堪入目这不还挺有用的么。
后者负立在一旁,垂眸瞧椿高高兴兴地数银两。
妖怪想在人族赚钱其实并不难,许多山妖往自己的地盘上拿麻袋装个十来斤玉石跑去城里卖掉就足够花销好几年的了。
更别是利用自身天赋上赌场耍点心。
“这是你的钱。”
嬴舟捡出一吊来放在她上。
“不够花了再来找我拿。”
她从谏如流:“好嘞。”
*
长衫男出了赌场往家中走时,一路上还在惋惜自己点儿背。
“嗐,第一把输了我就该收的,三百两啊!何必非得跟人较劲呢,就这么管不住我这。”
言罢便朝脸上甩了一个响亮的大耳巴子。
他在前面灰头土脸地直叹气,身后的巷子里,堆满杂物的箩筐后,椿神色深邃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而后笔直的伸出,在指尖轻打了两个圈。
那长在墙根的一株紫藤倏忽动了,嗖嗖地横亘在中间,长衫男哪里有心情留意脚下,当场被绊了个正着。
“哎唷——”
他摔了个大马趴,还没来得及起身骂娘,眼前的几枝杏花树不知怎么突然迎风狂舞,莫名其妙地勾住了衣衫,竟半晌挣脱不开。
“诶?诶?诶??”
长衫男无端被掀了个底朝天。
杏花枝挑着他的袖摆,另一侧的榆柳条便趁扯住了对方的裤脚,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分工明确地扒拉着此人的衣袍。
而混乱中,一段花枝颤巍巍地从其胸怀内卷出了一叠尚未填好数额的假银票,十分敬业地递到椿面前。
不承想她压根就不看,指间的动作半点没停,轻描淡写地结印。
嬴舟便见得那人三两下给撸去了外衫,接着是鞋袜,干瘦的身板,他对这发展忙脚乱,差点要上前去捂她的眼睛。
椿却朝旁打了个势,径直将此人丢到了声潮鼎沸,万头攒动的街市上。
顺带还把剩下来的几粒碎银子扔进角落里跪着乞讨的女娃娃碗中。
赤/裸的一团肉色从天而降,可吓坏了过路的姑娘。
妇人们花容失色地惊声尖叫。
正所谓有热闹不看王八蛋,满街的闲汉一见半空落下个没穿衣裳的大男人,登时都来劲了,挨个聚拢探头,围着他指指点点。
长衫男一抬脑袋,就对上一大串不怀好意的眼光,当场要疯,居然给炸出了一句公鸭嗓似的惊叫。
“啊!!!——”
嬴舟耳朵素来灵敏,被那一嗓子嚎得有些不适,他压了压眼角,指抚弄耳畔的同时,不经意拿余光瞥向椿。
心下隐约明白这番举动的意义。
那日在街上遭人围观的事,似乎真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少阴影。
看不出来,她还挺记仇的
他偷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