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开封(七)
“不是自己见多识广,不怕妖怪吗?”
嬴舟挨在椿旁边坐下,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你这可不像是常与精怪打交道的反应。”
那温家大姐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尖,底气不足地开口,“我其实就没见过妖。”
“都是为了好玩,瞎编的”
她自爱听神神鬼鬼,妖里妖气的故事,耳濡目染便对此心向往之,憧憬多年,颇有些叶公好龙的意思。
浸淫其间,入戏太深,导致全城富贵之家均有耳闻,否则便不会至今还未嫁人了。
椿略觉遗憾地点头,“这么,‘偷钱的飞贼是妖’也是编的?”
温蕙立马扬起脖颈,笃定道:“不是,这可不是。”
“那决计是妖怪纵然不是妖,也不会是人干的。我真的见过,就在几日前的夜里!”
末了,又好奇地试探着问,“怎么,你们被它窃走钱财啦?”
椿才要开口,嬴舟便迅速地咳了一声打断,“我们和它有过节不管是人是妖或是鬼,你既断言自己没看错,那能否给我俩引个路?”
“这个没问题啊。”她挺直背脊,满口答应,“包在我身上,嗯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今晚吧。”
嬴舟:“还有,关于我们”
“是妖怪的事不声张出去对吧?”
往后自己在旁人面前又能多了谈资,温蕙当然求之不得,“我懂,我懂,你放一百个心。”
跑了两条街买糖炒栗子的丫头总算寻到了她家姑娘,一张脸满是薄汗。
温蕙见着实在感动,于是留下了板栗,将她打发走了。
“就和娘亲讲,我去姑母家住一夜,明早回去。”
“可是”
温蕙:“你也不必跟着啦,去吧去吧,给你钱两,买些糖点吃。”
挂在梢头懒洋洋的夕日慢条斯理地从枝叶缝隙里钻出几缕余晖。
三个人正躲于两间砖房的夹角处,在刚掉完了花的杏树下坐着等入夜。
椿怀中抱那一大袋的炒栗子,嘴里还塞着两三粒在嚼,满眼茫然地被面前的温蕙直勾勾地打量。
“唔”
她从前到后,由上至下端详了个遍,并未看出和寻常凡人有什么不同,“真的好像人啊”
温蕙琢磨着,便伸出去轻轻捏了一把椿的面颊,口中甚是吃惊地赞叹:“还这么软!”
嬴舟不由张了张口,将她往自己旁边拉了一下,不悦道:“诶,干什么?别动动脚的。”
后者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我就是稀奇嘛。”
温蕙歪着半边身子去同椿搭话,“椿,那像你们这样的妖怪,有自己原型的特征吗?似乎看上去,和我们没什么区别。”
“会啊。”她如实颔首,着朝自己脑袋上抓了一把,十分惆怅道,“好比近来秋冬,掉发便格外厉害,多半是本体树落叶的时节又到了。”
掌心里一摊开,赫然便是大把黑发,好家伙,快赶上温蕙的一条发辫了。
她甫一松,青丝就唰啦一声幻作树叶,当即窸窸窣窣地落了满地。
嬴舟:“”
*
这条街不知在开封的什么地方,哪怕是夜里,周遭也不很热闹。店面少,摊位少,戌时不到便都收了,冷冷清清的,等上半夜亦没见着几个过客。
椿素来熬不住,老早开始坐在旁边打呵欠。
她困得抬不起眼皮,强撑着仰头,没多久又开始往下栽,独自一人在那儿前俯后仰了好一阵,嬴舟实在看不过去,抬兜着她的脑袋朝自己肩上摁。
这回倒是睡老实了。
渐渐月升中天,苍穹的云翳叫纸醉金迷的甜水巷映出红霞似的薄晕来,清辉如建盏瓷纹,再过不久,连花街的声响也低了下去。
眼见行将子时,温蕙反而精神抖擞,一副斗志昂扬之态,扒着墙面探出头,目光灼灼。
忽然间,她开了口:“来了来了!出现了——”
椿一个激灵,从嬴舟肩膀蹭起身,稀里糊涂地拿背擦擦嘴角。
“哪儿呢?”
三人自墙后并排着往外看。
但见这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月华泼地如雪,斑驳地夹杂两侧民居房檐处的灯光。视线里一条细长的影子由远及近,正不紧不慢地朝着此处靠拢。
温蕙盯着那人影的距离,屏住呼吸,难以自控地咽了好几口唾沫。
“你们听,‘它’走路都没声儿的,好可怕”
椿给她那语气一烘,也绷起神经来,跟着紧张道:“真的好可怕。”
嬴舟无言以对地转过头,“你自己不也是妖吗?”
到底在怕什么。
黑影行至尾端,便露出一双崭新的布鞋鞋面。
竟是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
他捧一只厚重的包袱,步伐甚是轻快,在月夜下径直走到一棵松树旁,平平整整地把行李放在树底,而后悄无声息的原路返回了。
乍一观无甚奇怪。
这什么意思?
嬴舟正看得不解。
过了不多时,那街头居然又出现一个人影。
来者乃是一位行商,拎着一口不的木箱,哼哧哼哧地盘至树下,仍旧规矩地放好,一声未吭地悄然离开。
很快,陆陆续续的四五人皆按部就班地照此而为,在原地里俨然堆起不的金银杂物。
温蕙激动地颤着声儿:“怎么样,怎么样?我没骗你们吧,他们定是被妖怪施了法术!”
嬴舟不置可否地一皱眉。
莫非有谁可以驱使旁人将自己的财物心甘情愿地送到此处?
什么术法那么厉害?
他蓦地回想起失窃当夜,椿似乎曾摸到他房中,自称找水喝难道东西是她那时拿去的?
就在此刻,椿突然压低声音提醒:
“嬴舟,你看尾巴!”
他猛然抬眸,大松树底堆积着的财物后竟凭空卷出了一条墨灰色的长尾,毛很是蓬松饱满,作势是要将金银珠宝一并带走跑路。
岂能这么容易便宜它!
嬴舟向来最不缺的就是速度,臂仅还只是打了个晃,烈焰凝成的长鞭便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出。
堪堪裹上那条大尾巴的尾巴尖。
差一点点。
对方活似被吓了好大一跳,慌里慌张地往前狂窜。
“想跑?”
他轻挑了挑唇边,两个字近乎是从牙根里咬出来的,琥珀色的星火沿着其胳膊与脖颈处的经脉轻轻一闪。
下一刻,温蕙只觉一股劲风吹得自己睁不开眼,再回神时,对方连个影子的边角都没给她剩。
她瞠目结舌地跑到街上,前看看,后看看,仿佛以为撞了鬼。
“这什么狗,这么快?”
椿当下反应极快,十指翻花一般扣在胸前结了个印,无色无形的白栎壳于温蕙的周围昙花一现的浮起轮廓。
“我要去帮忙了,你自己”
后者立即肃然道:“明白,我一定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哪儿也不去,不给你们添麻烦。”
“不。”椿拍在她肩上,“你想去何处都行,若先我们一步寻到那只妖,甚至可以与之一战。”
完摊开,掌心里显出一柄木质的大锤,并郑重的交给了她。
温蕙握着木锤目送椿行远,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自语道:“我还能这样厉害?”
*
嬴舟跑得着实太快,等她冲出去人早就没影儿了。
偏僻的一整条街中,家家户户都在酣眠,石板上的光也透着一股微凉的孤寂。
椿沿途边走边巡视四野,幽暗的角落偶有猫两三只,闲庭信步地穿街而过。
她脸颊正朝着另一侧方向,就在这时,一缕清寒之气从眼底下的肌肤流淌即逝,不像是水汽,也不像什么实体,除了冰冷几乎再无别的感觉。
她尚未回过神,紧接着,那空旷的夜里,便有女子渺远的轻哼声涤荡开来。
这声音极其渺茫,仿佛蒙着一层雾气,潺如溪流般低吟回响,带着不易察觉的悲怆与苍凉。
椿怔讷地仰头四顾,先一晃未曾发觉异样,视线再一拉转,乍然看得前方挑起的檐角上坐着一抹淡青色的影子。
那是个模样隐约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姑娘,明秀轻倩,风光灵动。
穿一身艾绿的衣裙,两腿悬在半空前后摇摆,发丝浓而厚重。
许是发现了这边打量的视线,她歌声戛然而止,反而略显诧异地歪头望过来,神情有点意外,微不可闻地狐疑了一下。
“嗯?”
随后就见她忽然动了。
待对方飞身而起的刹那,椿不由吃惊地愣了愣神。
——她行动时脚下是一抹青烟,没有轮廓的。
这是鬼吗!
“咦?”那人飘在她左右,前后不定地转来转去,“你能看见我啊?”
“怎么?寻常人看不见你么?”
椿跟着她不住地扭头。
“是呀。”
女子身形轻盈地浮于半空,灵活得像一尾青鱼,“我在开封城几十年了,你还是第一个与我搭话的呢。”
“为什么?”
她不明所以,“因为你是鬼?”
“我不是鬼”否认完,后者又迟疑片刻,“你若想把我当作鬼,也行。”
椿:“可以这么随便吗。”
话间,便出去试着抓了一把。
整只臂膀皆从她腹横穿过去,当真是薄如轻纱,半点实质也没有。
她颇感奇妙的观察着自己的掌,顺口问:“嬴舟的钱财便是你偷去的?”
“嬴舟?”那姑娘对这个称呼费解了一阵,又耸耸肩,“我要钱来干什么?摸不着,拿不住,还没法子用。”
想来也是。
椿对她这个解释倒不很怀疑。
山外奇奇怪怪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偌大的一座开封城,还不知有什么惊喜是自己没见过的。
“那你可晓得是谁在城里偷鸡摸狗?”
她把自己挂在高处,闻言轻飘飘地荡下来,托着两腮沉思。
“嗯我对别的妖鬼都没怎么上心,横竖他们也瞧不见我你要是这么想知道,我明日便帮你留意留意。”
“好啊。”她刚要道谢,对方就堂而皇之地谈条件。
“不过帮忙可以,你得陪我话儿。”
椿:“话?”
她还从未听过这样别具一格的请求,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椿!”
身后嬴舟的嗓音直没入耳中,她眼神猝然亮了亮,立刻回头去抬冲他打招呼。
少年指间的火焰倏忽一灭,收拢在里,朝前跑了几步,等到她跟侧,脑袋却莫名往旁边别了别。
“我,没抓到。”
嬴舟这句话时没敢与她对视,目光显得心翼翼,既沮丧又担心被椿鄙夷。
人是他追至另一条街时给跟丢的。
地上只剩下大堆的财物包袱,而那妖怪不知所踪,看样子是壁虎断尾,不欲硬拼。而奇怪的是,对方的气息仅留在了消失之处,仿佛凭空不见,什么蛛丝马迹也没能闻到。
正抬眸去窥椿的表情,哪知她压根就没在意,反倒一副甚为新鲜的神态去拉他的衣角。
“嬴舟你看,我刚刚认识的一个朋友,是只孤魂野鬼。”
他听得迷糊:“什么?”
“哦”
女子见状,纵身飘到他旁边,仔细地围着嬴舟的脸打转。
“他就是‘嬴舟’吗?”
耳畔隐有细微的空气流动,他站在原处,视线谨慎地徘徊于四方,随着那股异样的气流左顾右盼,修长劲瘦的五指本能地绷紧。
尽管眼前空无一物,但嬴舟依稀能感觉到某种源自大妖的威压与灵力,使得他不自觉动起了全身的戒备。
椿认真琢磨他的神色,不可思议:“你真的看不见她?”
嬴舟目光未曾松懈,嘴上倒还不忘回应她:“你能看见?”
“是啊!是不是很有意思。”
“她还答应替我们找人呢。”
正着,那女子把嬴舟上下端详了一遍,信把他散在肩侧的发丝一撩,“原来是只狗儿啊。”
“长得还挺可爱。”
他顿时打了个激灵,后退一步的同时一把将椿扯到了自己身后,淬火的匕首顷刻就凝在了心,作势要炸毛。
“嚯。”
那人佯作害怕地避开,“好凶的狗。”
椿眼看他行将龇牙,忙去顺了顺毛,“不用那么紧张,她没恶意的,还夸你可爱来着。”
嬴舟刚想叫她提高戒心:“他夸我”
开了个头就被噎住了。
终究无奈道:“你都交些什么古怪的朋友”
完,又顿了一下,怀疑地瞅了一圈周围:“是男的?”
椿摇头:“一个女孩儿。”
他闻言,只欲盖弥彰地抿抿唇,倒是没再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