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开封(九)
熬了一整宿,外加训了半个时辰的狗,饶是椿对“夜谈会”充满期待,两个人一挨枕头,没几句话便都睡着了。
温家大姐闺房的架子床,那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华贵舒适。
宽敞、结实、稳固,躺三个人也不成问题,身下的软垫不知铺了多少,躺上去绵柔轻软,四肢百骸皆尽数舒展,犹如被有实质的水包裹住,别提多舒适了。
因为锦褥太过安逸,椿同温蕙齐齐酣眠至午后,若非仆婢来唤,恐怕能睡到天黑。
温氏据闻是世家大族,几百年家学渊源的沉淀,故而哪怕如今家主仅是个五品同知,宅院却依然气派阔绰——应该是老宅子。
温蕙的父亲乃旁支过继,她上面还有两位兄长,各任职在外,皆是前几年科考高中后派的官职,可以是一门三贵人,兄弟两进士。
庖厨内将锅里温着的高汤煮上滑嫩透明的米粉,再佐以虾仁、豆腐,点缀几片青菜,伺候着两个姑娘鲜香滋润地饱食了一顿。
因得哥哥们皆不在家,温蕙算是府上唯一的少主子,得万千宠爱于一身。
她把自己的首饰、衣裙、玩意儿通通盘了出来,挨个拿给椿挑。
“来,你试试这个,我前年生辰时舅母送的金蝶翅珠顶簪,另有条搭成一对儿的金累丝厢嵌珠玉水晶耳环。”
温蕙尚未给她戴稳,又甚为热情地翻出一套簇新的柳绿织金缨络裙。
“还有还有这裙子衬你一定好看,今年刚做的,我一次也没穿过,你换上瞧瞧喜欢不喜欢。”
椿一扶着发簪,一捞着披肩,简直忙不开交。
她低头审视了一番,忽了然于胸地眨眼笑:“其实不用那么麻烦。”
完利落地打了个响指,腰肢只一轻摆,带新叶的风平地而起,那春柳垂金的纱裙便利落地套上了身,而原本的衣裳依旧纹丝未动地躺在原处。
温蕙看得双眼发直,再转头望向自己那大堆的首饰衣裳,不禁感叹,“好、好方便还能这样?”
“我们妖怪嘛,衣衫多是靠变化而来的。你见过有猫狗牛羊爱穿外袍的吗?”她言罢扯扯嬴舟的袖摆,“不信你问他。”
后者慢条斯理地垂下视线,落在她的爪子上,悠悠道:“我这可是真布料。”
时代变了,而今的妖愈发追逐人族,已学着如何裁缝印染,要么就去购买成衣,除了后天修成的精怪,大部分的妖并不反感穿那些繁复的衣饰。
就是偶尔兽化时比较费布匹。
“那岂不是每天想怎么换妆发都行?”温蕙托腮羡慕不已,“我早起光是梳发髻就要花去好长的时间。”
“对呀,还有你们的花钿和蔻丹。”
她找了几个样式变幻给她瞧,扇面、梅花、仙桃
“看,颜色也能换。”
“还能有紫葡萄色的?好漂亮!”
“你等等你等等,我再去叫她们拿一盒口脂和螺子黛。”
嬴舟在角落的案几边无所事事地支着肘,听屋中的女孩子们嬉嬉笑笑,温蕙的赞叹声是一声接着一声,咋呼得不行。
摆弄完了妆面又开始折腾头发,簪子发冠金步摇,轮着来,再往后便是蔻丹。
“嬴舟,嬴舟!”
椿亮起满染得鲜亮明艳的指甲,清丽嫣然地跳到他视线里来,“你瞧——好看不好看?”
他的出神乍然叫对方过于明媚的笑容打断,几乎呆讷了半瞬,唇边才缓缓浸上一抹柔软的笑。
“好看。”
而来者似乎也没有很在意他的看法,很快又凑回去同温蕙玩起了双陆。
嬴舟一言不发地在边上注视着椿近乎憧憬的眉目,微微弯起的眼角里蒙着薄薄的温润,心思却渐次沉入谷底。
她见过了外面那样多的风景,瞧过了那么多的五彩斑斓,再回白於山当真受得了么?
人在未曾体会热闹前尚且能够忍耐孤独,可一旦感受了昙花一现的灿烂,要守着这份回忆熬完半生未免太残忍了。
能不能,不回去?
这个想法一起,就好似雨后藤蔓,发了疯似的往下生长,只须臾间已然形成了庞大的根茎。
大不了治不好原身白栎,她便一直寄宿于幼苗当中,妖力微薄也不要紧,有人保护她就行。
他完全可以
他完全
那念头半道及沉,底气竟幽微地低了下去。
嬴舟荒凉地讷了良久,忽然猛地一咬唇,摇了摇头,好叫情绪得以平复冷静。
他侧过脸在心中暗骂自己。
想什么呢。
都没问过别人,一厢情愿的
*
官府傍晚时分来人传了温蕙去问话,她避重就轻,只是回家路上偶然见得大堆财物散落街中,并未发现飞贼。
失窃的几位苦主更是记忆全无,根本记不得自己夜间出门之事,各自稀里糊涂地领回了细软,一头雾水地离开府衙。
“你父亲也在开封府供职的么?”
椿坐在卧房的桌边等她。
“是啊。”
后者苦恼地摊耸耸肩,“这会子犹在衙门里忙呢,八成又得通宵查卷宗。妖怪犯下的案子,哪有那么容易抓到犯人。”
偏还无法告诉他。
温蕙拉开她旁边的绣墩,“早些逮着这只妖就好了,爹爹也能回家休息你有什么头绪么?”
椿呼出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头。
“不晓得对方是什么来路——嬴舟昨夜似乎找到点线索,他鼻子好,寻人找物最擅长了,你不必担心,肯定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西厢的客房。
屋外屋内堪堪掌灯,嬴舟撑着一只端详指尖捏住的一撮绒毛,另一只倒也不得空闲,忙着把一颗巴掌大的藤球扔出去。
土狗巴巴儿地甩着尾巴,立刻一个扭身俯冲,撒欢似地追着球跑。
自打这崽子拆了一回家后,椿便把它扔这儿来了。
是要让半个同族的嬴舟以前辈的身份好好调/教调/教。
能怎么教
人犬殊途,他们从种族上就有致命的差距,是教不会的。
很快,狗子便叼着球献宝一般凑到他底下。
没开灵智的东西真是一点也不记仇,压根感受不到他的嫌弃。
嬴舟连眼皮都没抬,信把球一抛,仍旧琢磨着里的兽毛。
色泽深灰细软,算不上光滑,但比自己的毛更轻柔一些这会是什么禽兽?
他深深一嗅。
至少气息记住了,再有下回定能从人群中将其揪出——当然,前提是他还在开封。
土狗在草丛里衔住藤球,刚窜进屋门,耳朵倏忽一动。
它警地望向高墙外夜幕深邃的苍穹,仿佛是从静谧的空气里捕捉到了什么令其兴趣大涨的东西。
崽子突然吐出了嘴里的球,仰头似模似样地学了一声狼叫。
嬴舟支着头,闻言十分糟心地抬眸看了它一眼。
“你一条狗,没事儿装什么大尾巴狼?”
幼犬毕竟精力旺盛,也不觉丢脸,犹自乐此不疲的“嗷呜嗷呜”。
他心累地叹了一口气,起身行至门边,撩袍在那狗子面前蹲下,随撸了两把狗头,语气不以为意:“今天就来好好教你一回吧。”
“听着,狼嚎是这样——”
他清了清嗓,那一股声气隐约是从丹田肺腑之处发出的,带着荒野山林的况味,空灵苍凉,悠远清亮。
不会过于尖锐,却绵长咏叹。
嬴舟一息尚未至底,他猝然意识到了什么,鸣叫声慌忙一收,在心底暗道不妙。
糟了!
旁边蹲坐着的土狗正狐疑他怎么止声儿了,冷不防被嬴舟一把推了个趔趄。
“躲远些!”
他话时,高处一团黑影赫然显现,恰好投在自己脸上。
嬴舟张惶地抬头,月夜下那个魁梧矫健的身姿正做起一个举刀在头顶的动作,背光的五官难辨其容,唯有露在清辉中的左眼格外瘆人。
九尺长的偃月刀势不可挡地劈下来,和两柄修长的苗刀撞出金石相交的火星。
仓促凝成的武器上尚留有未熄灭的几团烈焰,映着刀下少年的眉目,在其琥珀色的瞳孔间稍纵即逝。
“嚯。”
来者是似而非地挤了挤眼,口气略微不屑,“居然是你啊。”
嬴舟光是要与之角力已颇为吃劲,根本没别的功夫回应。
“罢了,来也来了,那就按老规矩办吧。”
此人笑得十分轻松愉快,态度漫不经心,“正好叫我瞧瞧你长进了多少——”
着,他又一记重如千钧的劈砍砸在刀刃间。
刺耳的清鸣哐当而过。
嬴舟整个虎口险些裂开,麻木得短暂失去了知觉,他立刻给右化出一只护腕,将两柄刀合作一把巨剑,双握着迎上去。
椿和温蕙匆匆赶到时,只见得空中一红一黑的两道影子打得难舍难分,眼花缭乱,战况甚是激烈的样子。
“嬴舟!”
这是什么个情况?
少年在半空抗住睥睨无双的大刀,回头咬着牙吩咐:“椿,上一道结界!”
她不知所云地仰着脑袋:“啊?结界?什么结界?”
就在此刻,那人轻松自若地懒洋洋开口,“不用,我已经罩好了。”
方形的灰黑色屏障从他身后铺开,将这一片院全数拢入其中,像只倒扣的盒子,四平八稳地落地成阵。
精怪在人族的地盘上交战,有时为了不引起骚乱与伤亡,会开一个能够遮蔽周围的结界,他们在里面哪怕打得昏天暗地,血流成河,身在外围的人也难以发觉。
对方不晓得是出于什么目的,居然把椿两人一并罩了进来。
她望着天上的战局,自不知敌方身份,为了护嬴舟安全,当下就要结印。
“别给我白栎壳!”
殊不料他竟先一步出声,“你们谁都别插,我自己应付!”
“嬴舟”
椿五味杂陈地看着他,双担忧地握成拳。
话是这么,可是你好像一直被人家摁着打啊
来者在力道与招式上近乎有着压倒性的优势,他不似嬴舟那般,纵然与人交,身遭亦萦绕着焚燃的烈火。
这人并不常使什么术法,一招一式简单得就好比寻常的人族江湖侠客。
嬴舟迎面挨了一脚,简直是飞出去的,若不是有结界阻挡,他怕是能一摔摔至两条街外。
背脊重重地砸在屏障上——好在狼骨坚硬无比,倒是不曾遍体鳞伤。
他来不及喘口气,立马化护腕为盾,险而又险地接住了对方急速踹来的第二脚。
再赶紧趁此空隙幻成长鞭缠住近处的树梢,将自己荡开数丈。
“啧。”
那人无比嫌弃地活动着脖颈,“细犬族花里胡哨的东西可真多,你要是肯专心练一样武器,而今也不至于这么高不成低不就了。”
少年长弓激射而出的飞箭接踵而至,他却半分不为所动,轻飘飘地偏头侧身,躲得那叫一个游刃有余。
椿目光一路随着他俩的身形上下浮动,旁边的温蕙倒是激动不已,险些跳脚。
“天哪,妖怪!妖怪在打架!这是我一个凡人活着能看到的东西吗?”
“也太精彩了吧!我定要把这一幕记下来,当做传家之宝。”
椿:“”
这个志向隐隐有些许奇怪。
椿从前总认为嬴舟打架已经算得上十分厉害了,想不到眼前出现的黑衣人竟更胜一筹,两者相较,甚至占不到半点便宜。
裹挟着烈焰的劲风呼啸而来,椿眼疾快,忙带着温蕙闪至旁边。
砰然一声巨响。
嬴舟径直在地面滑出了一股弥漫滚动的烟尘。
余光里的黑衣刀客举着利刃从天而降,行将斩下来,她神情肃然一凛,抬猛地伸掌。
锋锐无匹的刀尖生平头一回啃到了硬骨头,铩羽而归。
来者正露出惊异之色,紧接着一排木刺拔地而起,他口中道了句“哇喔”,脚下轻盈地几个纵跃,避到结界的边缘。
“嬴舟。”
椿转过身,他已经自己爬了起来,用背去擦下巴处的皮肉伤。
“你怎么样?没事吧?”
她捧起他的面颊查看伤势。
后者抿了抿唇角,试探性地抬眸瞥着她,老实且愧疚地摇摇头,一声没吭。
“不要紧,我帮你收拾他。”椿罢一挽袖子,作势便要上去。
“诶”
嬴舟连忙伸拉住。
对面的男人终于扛着刀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你在外头鬼混这么些年,都交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朋友?”
“你看他都把你欺负成什么样儿了。”
椿自发钗间摘下一片树叶,“来,吃下这个,一个时辰之内保你刀枪不入,功力倍增,虐他跟玩儿似的。去吧——”
“不用了。”
嬴舟垂眸落落心灰地轻声:“我已经输了。”
对上椿不解的视线,他笑了一下,解释道:“那是我二哥。”
她愣得不轻,转去又打量了一番前方那个壮硕魁梧的汉子,再扭回头来:“你二哥?”
“嗯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