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开封(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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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封不愧为八朝古都,又不似那京城天子脚下,一应物件样样贵得离谱,故而暂居于其中的妖还不少。许多都是喜爱人间风流景致,前来住些许时日的。

    比方那新丘门外大街蜜饯铺子里的学徒是头黑熊精,由于酷爱甜食,特到人族拜了个师父,好学得一做甜点的技艺,回家去孝敬父母。

    甜水巷的“春风门”内,当红的名妓是只兔子精,因得兽性未根除,发情太过频繁,到此处才可换得几分舒适安心。

    而寺东门街巷住着一对跳羚夫妇,是特来此地待产的。

    问了一圈,见面礼送出不少,却没能从他们口中得到那位神秘莫测的姨的消息。

    肯到人间长住的精怪大多对人族充满向往,甚至是想脱离妖的身份,将自己全然当作凡人看待。

    因而妖与妖之间哪怕互相认出彼此,也极少有什么往来。

    但正如重久所言,灰狼族在妖界名声赫赫,若有狼妖行走在外,应当十分惹眼,不会没有印象才对。

    在城内寻了四五日,那个神出鬼没的飞贼倒是不曾再兴风作浪,安分得连嬴舟都快将这事儿忘干净了——毕竟,跟着温蕙,他们压根不缺钱花。

    椿才吃完一盒黄油奶皮方棱饽饽,嘴里腻得慌,找嬴舟借水囊冲冲味道,顺口问:“姨就是你娘的妹妹吧?你怎么连她也不认得?”

    他目光在周遭逡巡,“我娘嫁给我爹本就是冒族中之大不韪,与她当年一样,遭到上上下下的反对,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娘都没同狼族往来,有点断绝关系的意思。

    “直到我出生以后,狼族的首领——就是我外祖父,才命人带上厚礼前来探望。两边算是勉强捏着鼻子结成亲家。

    “可除了年节派几个使者送送礼,他们也不怎么上炎山来。母亲的几个姐妹,我都不知晓就两个舅舅尚有印象。”

    她听了,消化着这番复杂的家族纠葛,含蓄地点点头。

    “不过”

    “照你表哥的,你姨算起来已经在人族待了快有六七十年了,倘若她和凡人结为夫妻,对方能活那么久吗?”

    “谁知道呢。”嬴舟耸耸肩,“没准儿她又换了一个新的也不定。”

    “???”

    椿大为震撼,“这也行?!”

    正交谈时,他俩堪堪从一处买卖盆栽的摊位前经过。

    花草多的地方,总是会吸引蛇虫鼠蚁,一只跳弹能力颇强的蟋蟀察觉到了草木汁液的甜味。

    它触须颤抖,一个扭身,便轻盈地落在了椿的背。

    椿:“不是狼族一生只认一个伴侣”

    那瞬间,肌肤上传来一股痒痒的,四楞八叉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

    她脑子里习惯成自然,内心顷刻有了答案,饶是如此,待低头看见那漆黑之物时,还是给吓得当场窒息。

    这回甚至都失语了,连惊叫也无,只猛抽了口凉气。嬴舟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条臂当场截断,“呲啦”从关节处被卸了下去,堪称果决。

    近处的路人目瞪口呆地瞅见摔在自己脚边的臂膀,叫得比她还惊恐。

    “啊啊啊啊——”

    嬴舟:“”

    满街车水马龙,过客商贩皆纷纷朝此处张望,他来不及多想,将椿的胳膊一捡,拉起人转身就跑。

    一路冲回温府的厢房里,因怕叫仆婢们瞧见,嬴舟还替她遮掩着断臂之处。

    进屋,关门,放下卷帘。

    眼看她坐在床边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声喘气,他着实无奈。

    “不至于吧有那么怕?”

    竟连都可以不要。

    “呼。”椿游离的神情总算归于安定,“我从阴间回来了”

    冷不防瞥到嬴舟拿着的东西,又惊恐万状,“你怎么还把它带着!”

    “虫子早跑掉了,不拿着它,你是想空着袖摆出门吗?”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里的臂膀已然变成了一节新鲜的树枝。

    “嗐,不用担心。”

    椿浑不在意地挑起秀眉,眼底里流露出得意之色,“我们树嘛,抽条很快的,你看——”

    言罢一抖肩膀,那空荡的衣袖下无风鼓动,亮出一线萤绿的光,裹挟着青叶的藤条伸展而出,略微闪烁,便又是一只纤细白皙的女子臂。

    “嘿嘿。”

    她灵活地翻跃着五指,“不过是截条胳膊而已啦,意思的。”

    完便沉痛地捂着心口心疼自己,“比起方才受到的惊吓,这都不算什么”

    嬴舟:“我觉得那些路人才是真的受到惊吓。”

    他轻叹一声,扔了枝条,用脚将旁边的矮凳随意勾过来坐了。修长的四肢有些无处安放,便不自觉地弯曲背脊,好与她视线相平。

    语气缓而温柔:“你就这么害怕虫子吗?”

    “是啊。”

    椿两撑着床沿,扬起下巴去沐浴那一缕透窗而入的阳光,眸色间却有怀念的意味。

    “天底下的虫类都太可恶了。”

    “体态又,种群又多,成群结队飞到你身上吸汁液,啃嫩芽,偏你还动不了,连想将它们抖落也不能。虫害若是严重,刚长出来的叶子没半天就能被吃得一干二净。”

    “尤其,这些东西还喜欢在树体内产卵!”

    她话的时候,嬴舟的头不自觉歪上一点弧度,眼目和双耳皆专注地落在她的一举一动上。

    “有一种深红背壳儿,条状细长的幼虫,大多生于树皮裂缝处,会钻进枝干吞噬树芯,吃饱了直接在里面化蛹,变成一只难看无比的大扑棱蛾子飞出来。当年我好些朋友就是被它们吃干抹净,给蛀空的。”

    椿皱紧眉,五官纠结在一起,表情难以言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嬴舟听得此番叙述,跟着她不寒而栗。

    若非认识椿,活了三百余年,他从不知原来指甲盖一点大的虫子居然能有这样恶心。

    与飞禽走兽不同,虫蚁因无思想,是不能开智修炼成精的。

    在三界当中应是最低等的种族,根本没被人放在眼里过。

    “那你们就没什么好的办法应对吗?”

    “碰运气咯。”她语气轻松地一摊,“遇上鸟雀生养好的时节,虫害会少许多。的时候全靠自己命大,要么就狠狠心,把患病的枝干一气儿截掉。

    “等有了灵力成了精,长到一定年岁时,树妖自个儿就能学会驱虫之术了。可那至少也得是百年往上数。”

    话虽如此,但幼年被虫侵扰的往昔历历在目,十分深刻,过于黑暗,至今在她内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这世间。

    虫蚁和她只能活一个!

    嬴舟设身处地与之共情,略有几分感慨,“想不到你们树要长成,也没有那么容易。”

    他本以为草木的生长不过靠天生地养——老天下雨,大地供给,每日张嘴就有饭吃。

    原来一样艰难坎坷。

    听着甚至比走兽更委屈,动不得跑不了,天敌来了也只有等死的份。

    如此一想,椿能在白於山的万千木林中存活下来,并不单单是靠恒心,还有运气。

    “嬴舟你呢?”

    她在那边好奇,“我好像从没见你因为自己本体的特征烦恼过,是妖胎子的缘故吗?”

    “怎么没有?我也一样啊。”

    他慢吞吞道,“成年后一年到头掉毛都很厉害,尤其是换季,喏”

    嬴舟往脑袋上撸了一爪子给她看,这脱毛和她掉叶子简直不相上下。

    “每天睡醒都得打扫床铺。”

    他愁得不行,“麻烦死了。”

    椿同情地颔首,“你们犬类也很辛苦啊”

    女眷住的厢房在东面,离正门同偏门皆有一段距离,出来得过两进院子。

    他俩在屋内话,隔着几重高墙,在那温府对街的巷子里,一个身影正悄无声息地探出头。

    傍晚黄昏,同样一无所得的重久从外面回来。

    这位大哥虽视糙汉为美德,惯来奉行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杯子了都会被他一律打成“不爷们”,但入了这人族的地界,还是不得不承认人间的美食是当真可口。

    温府的厨子是家养的,艺比开封樊楼的大厨还要高超,因此,他尽管嘴上不,但日日是雷打不动地回府用饭。连中午也要打包一两份隔夜饭路上充饥。

    而作为衣食父母的温蕙,二表哥待她与待嬴舟几乎是天差地远的两种态度。

    知道大姐爱看稀奇古怪的术法,饭后闲来无事,还特地抄起自己的宝刀,纡尊降贵地给她表演空中万刀齐下,切肉片的绝技。

    那猪肉片片薄如蝉翼,肥瘦均匀,看得姑娘双目晶亮,崇拜不已。

    倒是给几位大厨省了明日准备食材的工夫。

    有表哥在旁,嬴舟的情绪明显不及以往高,他坐在厢房门外的台阶上,托着腮看院子里的两个人耍宝,不经意摸出怀里放着的那一戳绒毛,漫不经心地把玩。

    “嬴舟。”

    椿不知从何处窜出,里还捞着两根大骨棒,招呼他,“今天厨房喝骨头汤,正好剩下两根,你要哪一个?”

    他仍旧支着脸,转过视线,挑了根大的,“这个。”

    “好嘞。”

    她把剩下的丢给狗崽,后者欢快地叼着骨棒上一边儿磨牙去了。

    温家老宅这几日,两位管事的主子皆不在府。

    温同知沉迷公务,整日不是于府衙内整理案卷线索,就是出门体察民情;温夫人则照顾年迈的公公上佛寺静养,十天半月不见得能回来。

    山中既无老虎,一干仆役婢女们自然跟着松懈了不少。

    至于温蕙——大姐嘛,孩子一个,好糊弄多了。

    因此甫一入夜,各个院内聚着赌钱打马吊的声响便稀里哗啦,此起彼伏。

    东院的厮房,赌局正开得热闹,杂役、书童们唰啦啦地摇着骰子,“虎头”“豹子”“铜锤”一通乱喊。

    这当口,就有个负责给府门掌灯的长工从院外走进。

    有熟识的厮唤了他一句,“钟天,来玩两局啊——”

    那人闻言停下脚,并不着急回应他,只没头没脑地问:“姐请到府上做客的那个姑娘住在什么地方?”

    “做客的姑娘?哦——你椿哪?”对方忙着下注,“东厢房第二间问这作甚么?”

    后者却没回答,径自往前而行,很快便出了院门。

    “嘿?”

    那厮一面瞥一面嘀咕,“什么毛病,古里古怪的不管他,咱们再押,再押!”

    这位“钟天”过穿廊没多远,身侧便有一个丫环端着托盘朝花园方向去。

    只见平地一股劲风流转,他瞳色倏忽暗闪,猛地打了个战栗回过神,不禁茫然地左右四顾。

    “咦”

    长工匪夷所思地摸了摸脖颈,“我怎么跑内院来了,刚刚不是还在后门么?”

    他不解地掉转头,嘀咕道,“几时进来的,如何半点印象也没有”

    捧茶盅的丫环信步来到两院夹道处,迎头便朝那打扫落叶的仆妇问:“东厢房在何处?”

    “往月洞进去,墙外长出几枝木槿的就是了。”

    过了不多时,那丫环又握着承盘惊奇地驻足。

    “诶?这不是东厢吗?我是要去后厨的呀完了完了,快赶不上宵夜了!”

    在众人未曾察觉之际,某种诡异的氛围一传二,二传三地在温府下人中流淌开来,其辗转路线愈发清晰,正是从后门一直蜿蜒到东厢客房里的。

    那送热水的杂役刚从院门而过,一缕浅淡的黑烟便悄然流了进来,轻飘飘地扎进嬴舟后颈内。

    “我还是觉得牛骨比猪骨更”

    他还捞着大骨棒,话没完,便中道而止。

    椿看那狗崽啃得欢快,顺势回过头,接着下文问道:“更什么?”

    旁边的嬴舟神情微妙地起了些许变化,无端直勾勾地盯着她打量,倘若留意细观,会发现他瞳孔间的琥珀光已然褪却,是纯粹的黑。

    眼眸透出沉浸的,眷恋的色彩来。

    “椿,你身上的气息好好闻。”

    “是吗?”

    她自己低头嗅了嗅。

    “什么味儿?我没感觉啊。”

    后者鼻翼扇动,将骨棒放在一旁,渐次凑上前,“嗯,像深山中栎树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