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风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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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椿脱树皮主要是后背和两条臂,结实的老皮棱角分明地一块块凸起,像极了久旱不雨的龟裂土地。

    嬴舟坐在床边,无可奈何地拿刀替她轻轻刮下,数量还不少,割完一茬又生一茬。

    畏惧稠密鳞集之物他还从未听过此等毛病。

    东西是死的,平白放在那儿又伤不了谁,怎么就可怕了?

    偏偏椿其人怕又怕得很,作又作得紧,一面觉得恶心难耐,一面又忍不住扭头心翼翼看上两眼,而后兀自垂首在那儿干呕。

    嬴舟:“你你这是不是自找的。”

    她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摇头哀叹:“你不明白。”

    嬴舟:“我确实很难明白。”

    横竖有人替自己收拾,她趴在软枕上乐得清闲,美滋滋地哼曲儿。

    这回哼的,却并非之前那首腔调古拙的旧时曲了,听着隐约像开封城康乔那抹意识常挂在嘴边的歌。

    她调子记不太清,哼得七零八落,一首歌断断续续的唱至末尾,便悠然地睁开眼来,嗓音比哼曲子时要苍茫。

    “嬴舟。”

    他忙着给她刮树皮:“嗯?”

    “我听你表哥堂姐讲的那些话,你家的长辈长老们,是不是都很厉害啊?”

    嬴舟抬眸思索,上倒是未停,“应该是厉害的吧。”

    “寻常的妖只要能活过一千岁,就是老资历的大前辈了——你们树精除外。”

    妖与妖之间的争斗十分频繁,若没有靠山做倚仗,死在同族异族的交战中,或是死于五百年一场的雷劫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一千年,足够一只妖怪探遍世间的许多奥妙了。

    “所以你放心,即便没有两全之法,怎么都能保你平安无事。”

    椿闻得他此番成竹在胸的承诺,忽然缄默着并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她才:“其实救不了原身白栎,也没关系。”

    他刮树皮的倏忽一顿。

    椿转过来,这次看的却不是密密麻麻的树皮块儿。

    “我不想回白於山了,嬴舟。”她眼睛眨得很快,又快又明亮,“我想留在山外,哪怕永远当棵树苗都好只要不回山。”

    这个念头很早就有了,离开白石河镇时便起了一点趋势,等行至开封几乎达到了顶峰,而方才那片浓墨重彩的万妖蜩沸好比压垮马匹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将她击溃。

    她想待在这里,想成为一只自由的妖。

    偶尔椿也不是没悄悄唾弃过自己的贪得无厌,请求嬴舟带她离开白於山时,自己曾祈愿,看一眼山外,就是看过后立刻死去都值得。

    如今她不仅看过了山外的山,还看过了山外的城,山外的人,吃了那么多从未尝到的滋味。

    她已经是白於山最幸福的树精了。

    按理应该心满意足的。

    可人心能填满,那就不叫人心了,不是么?

    从第一眼望见白石河镇外金黄的稻田,她就对这个人世一见钟情。

    要再花几个三千年才能再看一回这样美好的人间世界啊?

    每逢夜深人静时,椿会惶恐地想。

    一旦回去,恐怕不会再遇到一个嬴舟,来带她走出那片牢笼。

    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有了。

    “不需要太多的妖力,遇到危险我可以躲。或者,或者你认我当跟班啊,你罩我吧”

    她推测过了。

    自己现在用的大约是白栎原身中残余的灵气,虽然所剩不多,但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只要她省一省,一瓣掰成八瓣花,不定还能再顺顺利利地靠这具躯壳活个百余年。

    百余年,能拆成四五万个日夜,几十万个时辰,凡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嬴舟握着匕首的刀柄,掌心微不可见地收拢,目光到此刻才放上去,毫无悬念地与一旁近乎期盼的视线相对。

    椿定定的,满含欢喜地看着他,“这样一来,只要树苗不萎,我就还能去更多的地方,去看不同的城镇村庄你,行得通吗?”

    他唇边凝着细微的弧度,半晌才想起点头,一点就没个完。

    “好,好啊。”

    嬴舟重复着答应她,“一定可以。”

    “狼族还有犬族,能人异士很多的,总会找到办法,我会帮你想办法。”

    真好。

    他心真好。

    和他曾经的期望不谋而合

    若不是现下收起了尾巴,嬴舟想,自己一定会摇得停不下来。

    屋内,椿还在歪着脑袋大肆憧憬着今后的打算,客栈的长廊上,耳力甚好的重久大致听了个七七八八,愈发感到事情令人头疼。

    他两捂住脸,惆怅万分地重重叹出一口气。

    “哎!”

    “干什么?”青木香皱眉一瞥,眸中的嫌弃不加掩饰。

    重久这会儿不惦记着和她吵了,满口是商量的态度,“你没发现嬴舟跟那树精走得很近吗?”

    她略回忆一番,意识到确有此事,颔了颔首,“是啊,怎么?”

    “年轻人嘛,嬴舟也不了,有心仪的姑娘不很正常?”

    “不是,他心仪谁不好,心仪一只树精”重久恨铁不成钢,觉得这个表弟是从怪胎到大,真没一件事让人省心过。

    青木香不以为然,替椿鸣不平:“树精怎么啦?”

    “我你这人什么德行,怎么还歧视人种族”

    重久挪开捂脸的:“我不是在乎她的出身你好歹也是犬族的大统领,如何连这也不知道?”

    那边的人不明所以:“知道什么?”

    他打了个势让对方靠耳过来。随即凑在青木香脸侧与之细语。

    后者先是点点头,继而面露错愕,最终不可思议:“真的假的还有这等事?”

    “谁拿这个骗你?嬴舟不也是我表弟么?我难道不想着他好吗?”

    青木香终于惆怅地咬住下唇,“照你这么,事情确实有些难办了”

    “是吧?”他深有同感地摇头。

    两位操着老父亲般的心,整齐划一地靠墙发起了愁。

    行程就在椿的构想和重久的忧心忡忡里日渐缩短,数天后他们来到了泚水河畔。

    这一条大河往东北而流注入大海,从中天堑般分开两座大山。

    左边是北号山,右面是炎山。两族真可谓是划河而治,望山相对。

    你来我往地交锋了好几个回合,今日总算是要分出胜负了。

    重久站在北号山方向,而青木香挺直背脊与之对峙,她头一昂扬,身高竟和他差不太多,半点不输气势。

    “我还是那句话。”前者目光凛然,“北号山绝不会让你失望!”

    后者倒是甚为冷静,“椿姑娘凭心意选就好,不要理会此人的威逼利诱。我们炎山行事素来端正。”

    她站在中间礼节性地打哈哈笑,朝旁各自一瞥,竖起食指。

    “我有个主意。”

    椿道:“大家比试一场吧,谁嬴去谁家”

    话音还没落,两个人已然摆开了架势,拔刀的拔刀,烧火的烧火。

    重久热血沸腾地扛着刀柄:“正有此意。”

    青木香原地作法:“求之不得!”

    “诶——慢着慢着。”她从中间隔开双方,耐着性子和稀泥,“别那么冲动嘛,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她笑得分外无害,“打架太费辰光了,我已经替二位寻得一个快捷公平的对决方式。”

    椿拉起两人的,“我们猜拳吧!”

    她喊口号:“来,剪子,石头,布——”

    尽管犹在发愣,他俩倒是跟着这声音惯性地出了。

    重久是剪刀。

    青木香是布。

    椿简单粗暴地往左一转:“好,北号山。”

    嬴舟:“”

    对付犬类,她看上去很是熟门熟路了

    河畔,等人走远良久,青木香才回过神来,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的“布”,不甘心地跳着脚喊:“这一次不算,重久你听见没——这次不算,不算!!”

    不知是不是临近深冬,北号山的山地草木贫瘠,略显荒凉,到处是低矮枯黄的杂草和灰褐色的岩石。

    狼群的足迹遍地留痕。间或有那么一两个轻灵的身影一闪而过。

    “灰狼部族主要安居在山顶和山腰,会比下面冷上几分。”嬴舟沿途同她解释,山路不好走,他开着道,不时回身来牵她。

    “冷是冷,但雪景漂亮啊。”重久倒走得热气腾腾,脸上尽是回家的喜悦,“等一会儿进了族里,保不齐雪屋、雪灯、雪亭子都搭好了,要能再喝碗酒吃口肉——可美的呢。”

    椿一向很捧场,就没有她不感兴趣的,闻言冲嬴舟轻声:“听上去好像真的很漂亮。大雪就是你们北号山的特色吗,还有没有别的?”

    “特色”

    他迟疑着思索。

    话间,脚下的荒原渐次向雪地过度,狼族的部落显然就在前面不远了,椿隐约能见到守山侍卫高大威猛地立在门口。

    那是两头年轻的狼妖,大冷的天儿穿着裸/露胳膊的半臂虎皮马甲,脖子上皮肉通红,不知是给热的还是给冻的,精神抖擞地冲重久见礼。

    “大将军!”

    末了见着嬴舟,也举止得体地一抱拳,却是并未称呼什么。

    椿跟在他俩后面,从玉砌冰雕的部族里横穿而过,瞧得一个威武雄壮的青年向其问好。

    “大将军!”

    不多时,又瞧得一个威武雄壮的青年颔首打躬。

    “大将军好。”

    “嬴舟少爷。”

    再瞧得一个威武雄壮的青年招呼重久。

    “大将军”

    迎面又来一个威武雄壮的青年。

    椿:“”

    为什么全是肌肉结实的壮汉!

    为什么全是男的!

    “呃”

    嬴舟握拳在唇边轻咳一下,“这一辈不知怎的,出生的男子居多,灰狼族又天生的体格强健,所以但也不是没有女孩的,就是有些少。”

    他想了想,“也算是北号山的特色吧。”

    特产猛男,十万妖族仅此一家。

    “原、原来如此。”

    她站在冰天雪地的灰狼部族,感受到八方浓郁的阳刚之气袭面而来,真是一瞬间就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