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绿杨芳草(二)
北海之滨的石屋在岸上一处矮坡下,正好能够避风。
嬴舟带着椿抵达海滩时已是傍晚,虽至三月阳春,夜里也依旧料峭清寒,他许久没到此处来了,万事不熟,翻箱倒柜地找锅碗、找杯子、找调料。
两个人迎着晚风在海边捡了一堆螃蟹和鸟蛋,竟运气不错地拾到一只海龟,因为着实太大,瞧着它也上了年纪,到底是给放了回去。
石屋内生起火堆,就着一锅子的杂烩乱炖,汤汁咕噜噜地冒起鲜香的泡泡。海里来的鱼虾,即便不放盐也有滋味。
“酒楼饭店里的不是蟹黄就是蟹膏,要么便炒炸得支离破碎。我还从没见过囫囵个儿的螃蟹。”
她捞起一只煮好的梭子蟹,学着嬴舟的样子去吃里面的肉,“白於山的那条溪涧不生虾蟹,只有鱼。”
“那你今日就多吃一点。”他拨开壳,剔下肉喂到她嘴边去,“喜欢的话我们明天还能再捡一筐,留着回山慢慢吃。”
椿舔掉沾在嘴角的碎屑,捧着蟹腿问,“我们现在,这算是花前月下了吗?”
嬴舟听得先是一愣,随即自己就笑了。
“算。”他点头,“当然算。”
她若有所思地体会片刻,问得很单纯,“你都给我剥螃蟹了,我是不是也应该喂你吃一些?”
这般的礼尚往来是连日看话本学习后的成果。
嬴舟望着她笑容无奈,眼底里更浮起些许落寞,“椿。”
“其实你没必要这样迁就我。你过得高兴,玩得高兴便好,不用为了我勉强自己的。”
“可是”她略低了低头,摆弄里的蟹,“我也想感受一下喜欢你的感觉啊。”
少年瞳眸里的情绪随着微睁的眼睛一逝而过,大概是没料到她会如此,嬴舟愣了良久,而后那份笑意难以掩饰地浮上眉梢唇角。
但举止却又不敢造次,他目光躲闪了数次,最后抿抿嘴,只能低头在自己那个古拙的陶杯上深深地吻了吻,而后拿起杯子贴到她唇上去。
杯身冰冷,粗粝的触感来得有几分突兀。
椿眨了两下眼睫,尚在领会深意,很快他便撤回了,往火堆中加一把柴。
“冷不冷?海边风大,晚上或许会有些冻人。”
她仍琢磨着刚刚的茶杯,漫不经心吃了口蟹肉,“我还好。”
海蟹不如河蟹鲜嫩,加之烹饪得过于粗糙因而口感并不美味。
等穹隆中最后一抹月色被乌云盖住,无边黑幕席卷天地,椿才骤然兴致浓郁起来,“这附近当真一个人也没有吗?我们夜深了岂不是可以提着灯到周遭去逛逛,去捉野鬼!”
嬴舟一面给她剥螃蟹,一面不明所以地轻笑,“海上怎么会有鬼又是白玉京教你的?”
这次她刻意地避开了他的提问,只固执地坚持道:“去看看嘛,反正等天亮还要好久,打发时间呀,不觉得很刺激么?”
他倒无所谓,“我是没有问题不过,你确定要去?”
记得在白石河镇的郊外她瞧着挺怕黑。
“那不是有你在吗?好玩嘛。”
椿其实是不畏惧黑夜的。
白於山的晚上多得是不见天光的昏暗,但来很奇怪。
彼时她因为知道万籁俱静,漫山遍野杳无人迹,反而不会感到害怕。可如今来到了山外的人世,看多了人山人海,倒觉得这旷野里四处鬼鬼祟祟,指不定何处就会躲着什么不知名的精魅。
真要她一人出去溜达,她铁定是不敢的。
万幸可以借嬴舟来壮壮胆。
行将出发时,他把外袍退下来兜头给椿罩上。这袍子瞧着单薄,披在肩膀竟异常暖和,还有种毛茸茸的触感。
“是拿我自己的毛织的,你不耐冷正可以御寒。”
原来是他的狼毛,她拿摸了摸。
难怪相识至今都不见嬴舟换衣服,外衫是灰里带白,和他本体的毛色很像。
椿提起搁置于角落的纸糊灯笼,由他点上火,两个人在空阔无边的长夜下出了门,窸窸窣窣地往四周探寻。
果然不出所料,室外的气温透着股湿润的凉意,她哆嗦着蜷在宽大的袍衫内,像只大龟。一旁的嬴舟则衣着轻便,隔着轻容都能感觉到其体魄散发的热气。
春日不比隆冬萧索,纵然只是半份灰狼骨血,这点海风他倒也吹得。
没有了月华和日光照耀的海面幽邃得深不见底,是大片会滚动的黑,浪花拍岸的声音一茬接着一茬。
椿举着灯走在绵软的沙地上,望往向四面八方,看着无际的暗夜罩闭四野,似乎六合八荒都仅剩下自己底的一点星火,心头忽然又畏惧又欢欣。
“嬴舟。”她带着点兴奋地叫他,“你知道吗,其实我挺害怕的。”
“你看看这天,黯淡无光,看看周遭,黑得难辨五指一棵树影立在那边我瞧着都像鬼。”
他无可奈何:
“那你还要出来?”
她这癖好真是同她畏惧脱皮一模一样。
“因为有人陪着啊。”椿边抖边话,话音里都带着雀跃激动,俨然是来探险的,“一个人撞鬼是魂飞魄散,两个人撞鬼就是因缘际遇!”
那不就是人多势众吗?
嬴舟:“你从何处找来的歪理”
“是真的。”她目光盯着左右,言之凿凿,“无论什么东西,都是人多玩着才有意思。”
海滩上的生灵已然睡下,每走一步足音同踩雪似的发出厚重的嘎吱声。
“嗳,你见过鬼吗?”
他摇头没有。
“鬼界的入口在酆都,传言每年中元人界的阴气会大盛,已亡故的魂灵若尚未投胎,便将折返人间看看亲眷。可惜我从未肉眼得见过鬼魂。”
嬴舟一扶着她,“如今的三界妖魔鬼怪都日趋减少,我听大祭司讲,他们年轻那会儿多往乱葬岗和坟地走走,是能瞧得不少徘徊人间的野鬼。”
随着世间的灵气日益稀薄,许多上古时期的妖兽渐次灭绝,各类山川河流也相继干涸成田,神仙居住过的山脉升入了天空,据每隔一段时间会沉下地来。
人族对鬼怪总是诸多忌惮又诸多稀奇,而被白玉京耳濡目染,椿也跟着多了这爱好。
两人行在静寂湿冷的北海之滨,除了呼啸的风和浪,别的当真是悄然无声。
她抓紧了盖在臂膀上的衣袍,终于开始意识到氛围有些瘆人,咽了口唾沫问:“我听闻,水域附近常有溺亡的尸首冲上岸来,你会有那种执念深重不愿投胎的幽魂吗?”
嬴舟浑不在意:“不知道,也许有吧。”
一并沉默片晌,双方都没吭声,就在这时,嬴舟突然不动声色地开了个口:“喔——”
耳边的叫声几乎炸了雷。
“哇啊啊啊——!!!”
嬴舟:“”
这么不禁吓?
“哇,有鬼!!”
她反应极大,直接趴到了他后背之上,整个像条八爪鱼,埋首死活不肯动弹。
“没有我吓你的。”嬴舟只好解释,伸想抓她出来。
“不不不,真的有鬼,真的有!”
椿拼命扒拉他的衣角和腰带,胳膊直指前方,极力替自己找补,“有眼睛,一双眼睛——你看那儿!还在发光呢!”
后者顺着她所指抬眸一望。
狼族夜视力极佳,嬴舟看过后就了然于胸,“那不是眼睛。”
“你信我吧,来看。”
他拉她两下,“来啊。”
椿半推半就,给他连拖带拽地拎到沙丘旁,地面上的两道暗光闪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好似什么东西的鳞甲。
嬴舟俯身拾在中,掌心拍去细沙,显出一道一道线条流畅的纹路。
居然是个贝壳,哪怕没有月华相照,此物竟也流光溢彩。
她见状松了口气,感慨的一叹:“啊原来是这个啊。”
水蚌里已然没了肉,是个空壳子,但看外观不晓得是个什么海贝,只觉得漂亮得紧。毕竟是女孩子,大多喜欢此类闪闪发光的玩意儿。
等回到石屋,椿还捧着那两块扇贝把玩。
嬴舟控起篝火,把柴烧得更旺了,而后也站到她身侧去,低头垂眸打量。
出门一趟半个鬼没逮着,却捡了这东西。不过倒是种缘分吧,至少在一众海贝里,此物还算精巧出众。
椿玩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什么,脑子里灵光一现,“对了,恰好有两个。”
“嬴舟一个,我一个。”
她拖过他的,把贝壳放上去,很懂似的,“这就是书上写的‘定情信物’吧?我的做法对吗?”
嬴舟盯着眼前的扇贝,着实愣了一下。
一直以来椿对照着无数没内涵的画本子依葫芦画瓢,画得既生硬又跑题,他总陪着附和两句,从未当真。
可听得“定情信物”四个字时,无论是不是误打误撞,心里都结结实实地一番触动。
嬴舟合拢五指朝她莞尔,“我会好好收着。”
“唉,听你这么我就放心了。”
椿将自己的那一枚往腰间一别,看见他神情里带着喜色,无端也跟着心情好了许多,隐约感觉似乎摸到了一点“喜欢”的边缘了。
“喝了一肚子冷风,好渴。”
她眸色大悦,“我来尝碗螃蟹汤。”
着朝那架火堆迎面而坐。
就听得“啪”一声脆响。
“”
两人皆默契地一顿。
她僵直着四肢咽了口唾沫,随后愕然回头。
脑中已然冒出了某个不好的预感,仓皇站起身。
果不其然,底下是那枚海贝枉死的躯体。
“啊”
椿啊得连尾音都在发颤。
定情信物被她坐死了!
她眼中禁不住降下一阵昏黑,自语道:“好不吉利啊,我们”
是否会有什么不祥的征兆,莫非这是老天爷的暗示?
嬴舟张着口嗫嚅良久,赶紧替她善后,“没、没事。这个,意外而已。”
他慌忙拿出自己那块,“不如你用我的?”
接着又思索道,“反正是贝壳,也可以掰作两半的吧,咱们再各拿一半好了”
见他作势就要下狠,椿连忙拦住:“啊别——”
她眼疾快地救出了仅剩的海贝,好悬没让它惨遭腰斩,“算了,我就这样收着吧,也挺好的。”
椿仔细地放回怀里,这次她再三确认完毕,抬往胸口处拍了拍,才敢心翼翼地落座。
缺少了调料的螃蟹汤难喝到令人发指。
她只能用两捧着碗,权当个汤婆子,视线若即若离地投向星辰寥落的窗外。
“这些天我总在想。”
“你姨我是草木,没有情根,所以对男女之事全无感觉那有情根的姑娘,该是会有什么不同的反应吗?”
嬴舟捅捅火堆,“会啊。”
他放下树枝,动作自然地转过身来将她的一握,微一低头,唇便贴在了指背的位置。
与粗粝的茶杯有着云泥之别。
少年的唇瓣裹挟着湿意的温软,不轻不重地触于肌肤间,从每根筋脉流窜扩散,愈发衬得那处的温度出奇滚烫。
她心头像是爆了个灯花,轻轻地一声响,尚未来得及深究其中滋味,嬴舟已然松开,授业解惑一样:“一般来讲,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数的人都会心跳加快,面红耳赤”言罢看她一眼,见椿仍旧面色如常,如是所料地补充,“你有么?没有是吧。”
便继续转回锅炉前,用汤勺搅动着杂烩。
而原地里,椿犹自发着呆,用另一指交叠过去蹭了蹭被他亲过的地方,而后又去碰碰鼻尖,显得有点浮躁。
“晚上我会守好火的,你累了便早些休息应该不冷了吧?”
嬴舟拉起滑到了腰腹的外袍给她盖严实,“明天再叫你起来看日出。”
椿握住胸前的海贝心翼翼的护着,缩在他旁边嗯了一声。
“那我睡了。”
这话像是什么通告一般,话音落下没多久,呼吸就渐次均匀而起。
他在一旁摇着头笑,掰断了干柴往火中扔去。
锅螃蟹汤已经煮成了白沸水,烈焰映在眼眸里,与他原本的琥珀色一并欢悦地跳动。
椿睡得不安分,脑袋藤球似的沿着他的背脊滚到臂膀,东倒西歪。
嬴舟伸把她的头扶正了,略停了停,做贼心虚般地捞起她垂在旁边的一只。
他一直都认为椿的很好看,五指修长白皙,莹润的指盖被修成了极漂亮的弧度。
嬴舟拿唇峰轻拂过那些温润的指腹。
末了,还是舍不得,偷偷攥进掌心。
等天亮前再松开吧。
他对自己悄悄道,反正肯定会醒得比椿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