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番章外(三)
一到腊月,走兽普遍就开始冬眠。
虽灰狼在严冬里照样活动,可入睡的时间也不免增长,尤其当屋外下了一夜的雪,屋内暖得温和如春的时候。
巳初的钟声老早就敲过了,床榻上几乎半点动静都没有。
棉被只盖了一层,毕竟是两个人睡,嬴舟体魄又热,被窝内暖烘烘的,是恰到好处的舒适。
结界挡住了吵闹的树灵们,窗外的白於山安谧寂静,微光透过帘帐昏暗地照进里室,这清幽的氛围,简直能叫人睡上三天三夜。
椿缩在嬴舟肩下,裹紧了厚毯轻轻蹭了蹭。
心想:好舒服,真不想起
嬴舟也跟着睡得极香甜,暗暗赞同:
确实不想起
两人各自把头埋了一半在被子下面,没一个要醒的。
而就是在此刻,山腰处的一行人正于密林中打转,来者竟是清一色高大威猛的年轻汉子,拎着大包包,或背着背篓竹篓,一面仰头端详天色,一面环顾周遭辨别方位。
“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有人边走边问,“我怎么总觉得这地方刚刚来过啊”
“记得几个前辈曾,白於山上山的路是铺了障眼法的,若不按照狼牙感应的标记前行,很容易就会迷失方向。”
“不应该啊。”带头的那人捏着自己的乳齿在原地挠耳根,“我明明是按照大将军的指示,跟着地图走的怎么会到这儿就没路了”
身后的狼妖们似乎对此全然不在意,犹自兴奋地交谈着,“据闻这山间住了一只近四千岁的大树妖,是真的吗?”
“怎么,你也是第一次跟守山卫到这边来拜年啊?”
“是啊。”那人回应,“一个月前知道有名额,我特地托人给报的名,就想着过来长长见识。”
远处的一头妖闻之挤上前,“诶,我也是我也是。”
“听我娘讲,这树妖和咱们灰狼族还有姻亲,论辈分,是我表舅妈呢!”
“几十年前她下山到北号来做过几日的客,可惜我那会子随我爹出门历练,没能一见。”
有人兴致勃勃地猜测,“树妖能治愈万物,术法更有起死回生之效。妖族里早就传遍了,她是白於山大大王,咱们灰狼族的人。”
“不愧是咱们家的人。”
“对对对”
正话间,斜里的草丛被人拨开,迎面猝不及防地竟又撞上一支队伍。
这打头的是个俊俏瘦高腿且长的姑娘,两厢一照面,同时都是一愣。
双方的目光都在对方身上的族徽处飞快一扫,眼神变就变,气氛一触即发。
“是、是细犬?!”
女人的语气嫌弃得不加掩饰:“怎么又是你们!”
“哈?我们怎么了!”
年轻的狼妖不服气,“白於山又不是你家的,还不让旁人来是吗?”
隔壁的犬族姑娘轻哼一声,倨傲地挑眉翻起视线,“呵,你这话可对了。”
“白於山的山主乃我细犬一族明媒正娶的媳妇,当然是我们家的。”
“什么。”对方劈着嗓音,“你在什么狗屁话?”
“白於山大王分明是我们北号山的媳妇!”
“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穷亲戚,凭你们也配?”
“我们怎么就不配了?把话清楚啊。”
“来啊,看谁怕谁!”
时隔多年,狼犬两族的纠纷仍旧一脉相承地传了下来,虽带头人另换了别的,却不妨碍他们大打出。
久违的嘴皮子斗争再度上演,兴许是阵势过于凶猛,惊得满树的鸟雀四散奔逃。
就在两边已骂到剑拔弩张,挽起袖子就要干的紧张时刻,平地里,一股裹挟着飞叶草根的清气劲风仿佛竖起的屏障,拉架似的将左右人马强行分开。
妖们正狐疑之际,但见那高处用以扰乱视线的结界不知几时已然退去,藕色袄裙腥红斗篷的少女骑着一头灰白狼犬悬于半空,堪堪收回势,带了几分不解地打量众人。
“出、出现了!”
有妖惊呼,“是白於山大王!”
底下的声低语,“看上去年纪好”
她顺着灰狼的背跳到地面山石上,居高临下地皱起眉。
“你们是哪家的孩儿啊?”
话音方罢,那毛发蓬松干净的狼犬围着她悠悠打了个转,头从其胳膊底下探出,甚是亲密地拿前额蹭了一蹭她下巴,这才慢条斯理地睁开眼。
“北号山和炎山的后辈吧,算算也是时候要过年了。”
犬妖是最快反应过来的,“我们、我们是奉青木香大统领之命给白於山两位前辈送年礼的。”
边上的狼妖见了,也不甘落后,“晚辈受重久大将军之托,给嬴舟少爷、少夫人送贺年礼。”
“哦”
椿揉着灰狼脑袋上的毛,“那他们两个呢?”
“大统领在山下办事,会晚些到。”
“大将军今年不得空闲,让晚辈给二位问个好。”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示意道:“你们随我来吧。”
着轻轻巧巧地一跃,爬上了狼背。
一干狼犬们见得此情此景,一面跟在其后,一面压低声音继续争执。
“我什么来着,白於山大王肯定我们狼族的媳妇,你看看咱们嬴舟少爷,那四肢,多强健,那毛发,多漂亮,那尾巴,多饱满——必是更像灰狼一些!”
“胡八道!你瞧他那双耳朵,分明和细犬一模一样,他那腿,又细又长——哪里像狼了,明明是像我们犬族多一些!”
“那是我表舅!”
“那还是我堂叔呢!”
每年给狼、犬两家提供橡果,已经成了不成文的惯例。
临近春节时,灰狼和细犬的人会带着各色年货上山拜访,有时是青木香、重久或康乔带队,有时不得空闲,便托辈们代劳。
椿当年那抽签似的增益果子如今被她几度改进,可从橡实的大、色泽来区分效用。
秋季丰收之后,一群树灵闲来无事,会把其中诸如增强体质、五感、脚速之类的果子挑拣出来,年轻的妖们游历在外,此物颇为好用,也不似黑市中的药丸那般伤身。
青木香乘坐骑而至时正装了一半。
两族的辈们大汗淋漓地把堆成山的橡果盘进箩筐内,山上的乔木难得见到这许多人,倒乐得欢欢喜喜地在旁帮忙。
“今年也麻烦你们了。”
青木香吩咐着下心别踩坏周遭花草,朝椿抱歉道,“在妖怪市集里耽误了一阵,没想到这几个孩子那么不懂事,还劳烦你俩跑一趟。”
“不要紧,都是事情。”她豪迈地一摆,“索性来得及时,若他们被困上几天几夜就不好了。”
青木香目光一瞥,把几个躲在后面掩嘴讨论的妖招呼到跟前。
“你们——过来叫人。”
“这是你七堂叔,这是七堂婶儿。”
两个犬妖不敢造次,赶紧老实道:“七堂叔,七堂婶。”
“嗐呀,乖了乖了。”椿颇不好意思地捧起脸,“想不到我年纪轻轻,就有了这么高的一个大侄子!”
“这算什么。”青木香秀眉轻挑,神秘莫测地打了个响指,“有个人,我今儿得让你见一见。”
椿闻之满目好奇,就看她在忙碌的细犬里拎着一个人的后颈,拽到自己跟前,笑容别有深意。
“来,看看这是谁。”
视线里是个高高大大的少年。
与周遭的犬族隐有不同,他肤色略黑,身形比及别的犬妖更为健壮,模样憨厚又敦实,唇角微牵就能露出两个酒窝,这会儿正不停地挠头,一副十分羞涩的样子。
椿歪头盯着琢磨良久也没什么印象。
犬族她去得不多,是自己认识的吗?
“阿旺啊!”
青木香脱口而出,“你还记得吗?”
椿:“阿旺?!”
阿旺!?
嬴舟忍不住在内心腹诽:怎么这里头居然还有他!
椿受到的震撼一点不比他少,目瞪口呆地再度审视对方,根本看不出此人曾经是只毛色土黄,血统不明的狗崽。
“你你不是那只土狗么?”
“是啊椿姐。”后者不好意思地抓着耳根笑,“木香姐带我到了炎山之后,教我修炼吐纳,凝成肉身的功法,如今我也开智成人了。”
“啊,原来如此。”
你都有人形了,怎么连名字也不给自己好好起一个!阿旺那只是个花名而已你就这么喜欢吗?
“怎么样。”
青木香一把勾住青年的脖颈,又是抬下巴又是扬眉峰的,炫耀之意尽显无疑,“这身材,这相貌,标致吧?”
她得意道,“族里都是姑娘,青黄不接的,偶尔也该补点阳刚血气嘛,造福造福咱姐妹们。”
哦,对。
听闻狼犬两族近百年来子嗣愈发凋零,各家的长老皆隐约动起了通婚的念头,虽只是略有风声,但底下的辈无不如丧考妣
为此,一众人等只能另辟蹊径。
不过椿瞧着四下连装橡果都不忘仇视对方的两族妖怪,只觉此事多半任重道远。
“不是细犬也行吗?”
她问。
“那有什么不行的。”前者不以为意,“反正大家都是狗,同为狗,怎么都比狼好!”
嬴舟:“”
喂。
一语刚毕,阳刚血气的端方犬便执起椿的,满目神情:“可我的一颗心已经在椿姐这里了,一百年来装不下旁人。如若不是您当年把我捡走,多半”
“诶——”嬴舟忍无可忍地把他拽开,“好好话,不要动动脚。”
当狗的时候就不安分,想不到现在做了人,还是这么轻佻放浪。
阿旺不死心:“但椿姐那时明明都看过了我的”
嬴舟:“——住口!”
青木香好整以暇地伸出食指来贴贴嘴唇,俨然是瞧热闹的态度。
偶尔,也该让他有点危感。
*
远道而来的两族妖在白於山住了几日。
不曾见过世面的后辈们对于树灵的存在叹为观止,几番交谈之下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并且发现,他们的话唠除了与自己谈天地外,还会在双方打架斗殴之际摇旗呐喊,时常拉偏架,很有几分天然的蔫坏。
每年的春节前后是乔木们最欢喜的时光,山上的来客络绎不绝,什么狼妖犬妖、兔妖鹿妖,不一而足。
其中会有一条看面相就不是什么善茬的男蛇精,两只脑子不怎么好使的猫妖,一只年迈的老刺猬,还有一只身材矮,灰不溜秋的鼠。
倘若适逢猫妖和鼠精撞上同一日登门拜年,那俩猞猁便会从进门开始盯着灰松鼠一路咽口水,直咽到用饭为止。
不远处的妖怪集子亦有妖拎着年货造访,感谢他们大王与姐夫这一年的庇佑。
懂事的妖知道白栎树爱热闹,总要带点别致精巧的烟花来,夜里冲天的火光在深邃的长空炸开,惊得马厩里的鹿蜀们也抬头往上张望。
炎山和北号山的狼犬众离开后,椿才意识到除夕将至,家里的年味自然不能少。
她把青木香送来的箱子打开,取出那些红绸红穗子,春联挂画,哼着曲儿贴满院落。
嬴舟在屋里犹犹豫豫,看了几眼自己里的东西,又看了几眼白雪树下的她,抿唇迟疑再三,终究走了上去。
“咳。”
后者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似有期待地踮了踮脚尖。
椿正把一串编织的炮仗挂在梢头,闻声问:“怎么啦?”
嬴舟两探出,摊开掌心往前递了递,“送你的,新年礼。”
她定睛看去。
那里静静躺着一只灰色绒毛的犬,捏得不太精致,显然并非熟,但能感受到制作者的用心和努力。
“可以拿去做腰饰觉得太丑,挂在床头也行。”他后半句替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椿怔愣地接过来,毫不吝啬地夸赞:“好看啊,不丑的——干嘛放家里,我要挂身上!”
她干就干,欢欢喜喜地往腰间别去,“你做的吗?”
嬴舟一面帮着她系绳,唇边是掩饰不住的弧度,“嗯。”
“拿脱下来的毛做的。”
他,“前年换毛季时便突发奇想,若攒起来做成东西或许不错。今年在外就试了一下。”
“这么明年也还可以有!”椿打了个响指,“我想再要一只雏鸟,圆滚滚的那种。”
“好啊,没问题。”
难得她不嫌弃,嬴舟松了口气的同时几乎是感到惊喜了。
“嘶”
椿发愁地思忖,“可我送你什么好呢?”
“我连一点准备都没有。”
“很简单啊。”
他话刚完,指尖朝斜里轻轻一划,折下树梢纤细娇嫩的一节青枝,稳稳地接在中。
“今年初绽的第一枝白栎就给我了。”
嬴舟利落地将束发的玉冠摘下,以枝条挽起青丝,虽瞧不见自己的形容,表情倒是挺满意的。
椿望着他笑,继而又盘算着:“不行,明年不能这么敷衍了,我得想想做点什么”
约莫是晚饭后,远方的信鸽扑腾着落到了石桌上,一路风尘仆仆,只探头探脑地等人喂它吃米。
高处零落地洒了把青稞。
椿摘下鸟腿上绑着的竹筒,拆开上面的纸条来看。
“谁寄来的,写的什么?”
嬴舟清理掉院外的积雪,随口问。
“哦常州温家。”她晃了晃书信,“只是拜年问候的话,没什么大事。”
如今的温府因为家主调任的缘故,搬迁到了江苏一带。
昔年温蕙成亲时,还是嬴舟载着她,穿一身大红的嫁衣亲自跑来白於山给她瞧。
那会儿的椿尚未凝成人形,只能隔着树打量。
她一本正经地叉腰叮嘱,自己这套喜服如何请了苏杭最巧的绣娘,如何做工繁复,又如何设计精巧,作为夫家的狼犬两族既这么有钱,将来椿的衣裙必得比她的更好,绝没有更差的道理。
“这可是女人一生仅一次的经历,一定,一定不能随便!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
她在康乔的帮助下结出果实是十五年后。
果子并未全然成熟,所以那一回仅有五个月的时光能在外挥霍。
椿出山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开封。
彼时温蕙已有了她的长子,是才满四岁的大胖子,岁数不大,人却颇为老成,抱在怀中竟嫌丢脸,总挣扎着要下来。
她哈哈大笑:“臭子这一脸臭屁也不知像谁,还不快叫椿姨。”
末了,自己又打趣,“唉,不过瞧你这模样,叫姨可该把你叫老了。再等几年,怕是要叫姐姐。”
椿捏了一把孩童的脸蛋,据理力争,“那不行,我要当姨,就要当姨。”
她和嬴舟留下一块妖界灵石打制的配饰当做见面礼,被男孩儿不情不愿地挂在了脖颈上。
再一次登门,是又一个二十年后。
作为一家主母的温蕙肉眼可见地老了许多,而当初那个别扭冷漠的孩却已然长成了知书达理的翩翩才俊,作揖时,原本颈项处的玉石挪到了腰际,愈发衬得人儒雅风流。
“辛苦二位仙人远道而来,母亲备好了茶点,正于偏厅内等候。”
她嫁的男人在娘家的扶持下平步青云,一直混得风生水起,现今已入内阁,在朝堂之上亦有话的分量。
温蕙让侍女们煮水看茶,聊起妖界聊起过往,依然会笑得合不拢嘴。
但椿在离开的路上,心中仍有几丝不出的怅然。
她垂头轻轻地对嬴舟道:“我觉得”
“蕙和以前比,似乎稳重了不少。”
“也没有那么爱笑了。”
“是啊。”
后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语气隐有感慨,“毕竟在我们未知的岁月里,她肯定经历了不少风雨。”
比如父亲病逝,爱女夭折,婆家的闲言碎语。
谁的一辈子都不会总是顺风顺水。
“嗯”
椿忽然仰起头,“记得白玉京曾,人族的一生是短暂且灿烂的。”
“我大概有些明白了。”
隆冬的黄昏稍纵即逝,黑夜很快便沉甸甸地落入天地,结界之外仍是满山风雪冰天,而山中一隅的院是风雪里的烟火人间,干净得一尘不染。
边上的树灵们吱哇乱叫地拿雪团互相攻击,椿则同嬴舟并排坐在台阶上,伴着周遭喜庆的盘长结与炮仗,安静满足地仰望雪夜月色。
她上还把玩着皱巴巴地信纸,漫无目的地开口:“嬴舟。”
嬴舟:“嗯?”
“你,白玉京真的死了吗?”
这些年来,不管是人界还是妖族,都太平得一派祥和。仿佛当日企图撼动天威的阵法仅仅只是一场昙花一现的灾祸,很快就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可自从那年起,妖界出现魔化和天罚的情况愈发减少,甚至罕见。除了作恶多端诸如红豺一类的妖魔,几乎再没有过像沉安那样的误杀。
因而时常会有妖玩笑,猜想“天”是不是良心发现了。
“其实”他沉默良久方才开口,“在天雷劈下之前,你将妖力尽数渡给我的某一刻,我曾隐隐约约瞧见过两个黑影。”
椿转头:“什么黑影?”
嬴舟不得而知,只是摆首。
“没能看清。”
“但一直以来,我总有种猜想”
他目光放到高处,往更深更远的地方看去,“白玉京是被人带走了也不定。”
她眼眸微微一睁,随后平和地弯成弧度,同嬴舟一起去看夜空。
浩瀚星河,光华璀璨。那闪耀着的星火里,是否真的存在主宰众生的神仙——
没人知晓。
“但愿他能过得顺心。”
“嗯”
他不动声色地握住椿的,放在自己腿上暖着。
那一年的天雷劈在了他的三魂七魄间,据康乔所言,他神魂受损,恐怕很难再转世为人了。
这一生身死,便会魂飞魄散,永远陨灭。
嬴舟却认为挺好的。
他不想椿去寻他的转世,也不想下一世成为一个不再认得她的人,或是妖。
他只想无怨无悔地陪着她这辈子,就一辈子。
漫漫浮生,红尘有万丈,他的私心却很。
*
翌日,坐着鹿蜀从天而降的康乔甫一落地,看到的就是一只趴着浅眠的巨大狼犬。
她走上前去,貌似要询问什么,对方却抬起眼皮,神情隐晦地示意,大概是将她声一点。
随后灰狼把尾巴挪开,露出靠在自己身上睡得正香的姑娘。
她指间还攥着厚实的狼毛,或许做的是场美梦,梦里犹在快乐地咂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