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躺到一点的时候还是无法安然入眠。
中途唐玉树从睡梦中突然醒了,混沌地坐起来:“咹……你洗完澡了?那我去洗澡。”
“别去了。”林瑯拉住他,不想离开他的温度。
唐玉树揉着眼看了一下时间——01:13。“怎么还没睡啊?”
林瑯看了黑暗里的唐玉树一眼:“睡不着。”
“我呼噜?”
“不是。我好害怕。”
“还是怕吗?”
“……”
“那明天不去了。”
“这趟白回来了。”
“原谅不了的就别逼自己原谅了,还没到时间吧……”唐玉树这么。
林瑯盯着天花板,没话。
唐玉树把胳膊从林瑯后颈塞过去,把他的头往自己肩的方向揽了揽。
林瑯转头看唐玉树的眼睛——哪怕是在黑夜里,唐玉树的眼中都能收纳得下窗外的厘厘微光。
像你这么好的人……“你也有过无法接受的事情吗?”
“有啊。”
“讲讲看?”
“嗯。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二那年——青秧是初二来着……吧?那年你记得不?闹过食安问题,那时候全行业都受了影响,唐爸的厂子也被波及,出了状况。唐爸当时状态特别差,变成了……我们都不认识的那种人;解决不了问题,就喝酒;喝了酒,又更解决不了问题。那年末唐妈在法国,过年的时候正巧法国机场暴雪,航班取消。唐妈没能回来,唐爸也不在家,我就带着青秧出门去买烟花。”
“买那个、细细长长的那个、会喷火星子……叫啥子来着?你过你也爱玩儿。”
“细细长长、会喷火星、我爱玩儿……唐玉树的二弟?”
“别闹!我哪儿细啊?!”唐玉树脸隔着暗夜也明显红了几度。
林瑯从无聊的揶揄里取了乐,心情好了一些,转成了侧面枕在唐玉树的臂弯里。
“仙女棒?”
“对,仙女棒。我们买完回来的时候,除夕夜,就在区门口被两辆面包车、一众人堵住了。是唐爸厂子里的员工,我见过。我知道他们来干什么:来要工钱——唐爸那年厂子里没能结给他们工钱。头的那个工人叫我少爷,他:少爷,没钱过年啊……那男人还带着个女人和孩儿,亲情牌:孩子过年都没买新衣服,开学还要交钱。”
那孩儿比青秧不了几岁。
寒夜里,孩儿躲他妈妈背后。唐青秧躲唐玉树的背后。
唐玉树试着沟通:“叔,我爸没回来。大过年的,我也没联系上他——等他一回来,我就替您催他哈!”
那些人没什么文化,沟通起来真的难。
这些人,为了钱,是可以亡命的。
那男人慢吞吞地点了根烟,又抽完。整个过程一声都不吭。
最后他踩灭了烟头,指使跟着的人开其中一辆面包车,拉着女人和孩儿先走了。
“我知道他们啥意思——先礼后兵。亲情牌过了,没用;但今天就是要拿钱走人的。青秧那时候攥着我的手,特别紧,还发抖,冰凉的——那感觉我记得特别清楚,凉的我心脏都疼。我就也只能攥紧她。我那时候觉得:这辈子我可能不会拥有太多人,亲人爱人、兄弟朋友,但未来的每一天,我都不许我身边的人过得这么害怕。”
那男人看了看躲在唐玉树身后的唐青秧,又跟唐玉树招呼,他:“少爷,我带您出去转转吧?”
唐青秧已经在背后用手抹眼泪了。因为攥着唐玉树的手,眼泪也一并流在了唐玉树手上。
唐玉树没肯上车,退后了几步:“他欠你们多少?”
那男人有记账,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给唐玉树指着身后的人头数了数:“家里兄弟几个都是给唐老板工的,总共数上:九万八。”
——兄弟,九万八,救命用。
“我当时给陈逆发了一条短信,这么跟他。没一会儿陈逆给我拨过来个电话,确定是我本人跟他借的,就跟他爸借了一笔,没一刻钟,就给我转过来了。”
“他还真挺够意思。”
“送走那些人之后我带着青秧回去。一直到进了屋里,她才敢哭出声音来。”
-
我那时候特别恨我爸。
有整整一年,我都没跟我爸话。
后来是有天我爷爷生病了。原因是因为他在村里和孩子因为玩儿空竹玩儿到赌气,把自己气坏了——突发脑溢血。我那阵子看着唐爸在医院跑上跑下,躲在楼下花池边抽烟抹眼泪的时候还挨了护士的骂,我就又突然觉得他不可恨了。
你知道为啥子嘛?
林瑯,你一个人,他成熟的极限是什么啊?
我爷爷那么大年龄了,他也会因为玩儿空竹生了气。唐妈唐爸那么大,他们也经常陪青秧看偶像剧,看着看着还入戏了,因为女主角儿到底该和哪个男的在一起而拌起嘴来。
成熟不是我们后来不爱玩儿空竹了,不爱吃糖了,不爱偶像剧了。是我们后来都会忘掉这些东西——被迫忘掉的。
因为我们总要去忙一些身为“大人”不得不做的事儿。
唐爸不是个好人吗?
厂子没出状况以前,我们也很爱他啊——我俩处得跟兄弟似的。我考砸了在学校挨了骂,回了家他约我去区里球。还跟我:“一次不及格算啥子,十年后这些破事儿都是我们的下酒菜而已!”
你他好不好笑?哈哈!
可他撑不住的时候,我却没把他当兄弟了——当成了“爸爸”。他最撑不住的关头,我却都理直气壮地要求他不许脆弱,不许手足无措。没约他一把篮球,没拍他肩膀告诉他:“这不算啥,十年后这些破事儿都是我们的下酒菜而已!”
我那时候就觉得,他不可恨了。
“原谅”大概就是:接受了他不是无所不能的。不是无所不能的,但我还愿意爱他。他没做到的、做着吃力的、我也该站出来帮他做;不需要他一个人保护我们所有人,我也该保护得好我自己,也该保护得好青秧。
再后来唐爸站起来了,还一直都做的很好。那件破事也真变成了他后来的下酒菜。
可我却一直内疚:他陷进泥潭的时候,当时我只是站在泥潭边上冷漠地看他。
所以后来我有了你,也就克制不住地想帮你。
是因为喜欢你。
也是因为想解脱掉我的内疚。
-
“我的经历没办法给你当参考,你就当听个故事就好。我也不是劝你原谅妈妈,我只在乎你的感受:你如果还是恨,我会陪你;但你要是恨着觉得累、觉得不如放下,我也会陪你。”
-
林瑯窝在唐玉树身边睡着了。
那夜里他被唐玉树的体温环着,他又做了一个梦。
还是那个遗忘不掉的场景。
妈妈牵起自己,往楼上走。
林瑯预知了结局,所以想逃,可身体却不受控,只能跟着既定的剧本发展。
“站上三楼去能看到爸爸的果园吗?”
果园——父亲服刑的地方被长辈们这么称呼。
“看不到啊。”她:“看到有什么好?”
可她站到三楼上的时候,却还是用力地抱起自己,问了一句:“瑯儿看得到果园吗?”
所以……她到底是恨他吗?
林瑯在梦里,第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
林瑯有点惧高的。可这时候却也没心情“惧”了。
努力地张望了好久,他告诉妈妈:“看不到呀!”
她嚎啕起来。她似乎惯性地隐忍痛苦,就连哭的时候,都用力地压抑自己喉头不许发出声音。
于是她抱着自己向后倒去。
向后倒下去之前,林瑯的视线中看到了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
在梦里,林瑯知道那个男孩就是唐玉树。
他就站在自己和母亲身后,向着自己在喊什么,可自己听不到——虽然在同一场梦里,却又似乎隔了一个不可逾越的空间一般。
在半空跌落的时候,林瑯看到唐玉树从楼上探头下来,很焦急的表情。
可紧接着,自己就看不到唐玉树了,因为身体被扭转,于是看到的又变成了地面、钢筋、砖土。
她死了,他没死。
他摔懵了,吃了钝痛的身体失了禁。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回头看到她在地上,面目全非着。她叹出的最后一口气路过涨满血液的喉管,带出一阵含糊而悠长的喑哑。
那声喑哑里其实有什么声音的。自己没听明白。
或者不想听。
或者不敢听。
可这次林瑯壮着胆子靠近她一些。
才从万籁俱寂的梦里,听清了那寸被自己遗落在久远时光那头的声息。
她:“幸好。”
幸好什么?
林瑯退后几步。
他身上沾满了她的血,有气味,还有温度。
接着,年幼的唐玉树也从楼上跃下,倒在自己和妈妈中间。
-
林瑯惊得从梦里醒了过来。
黎明的天色尚暗,有星子还未完全被遮蔽掉光芒。
唐玉树躺在自己身侧。
不是年幼的。
林瑯头有些发胀,他向左边看去,看了很久的唐玉树。男生熟睡着,不知道在做着什么梦。
揉了揉太阳穴,林瑯转头向右的地下看去,看到了自己的、和唐玉树的拖鞋。
唐玉树明明睡在床的左边,可拖鞋却在床的右边——想必是昨晚自己霸道地挤上床后,他自己默默挪进了里侧,给自己空出来一方栖身之处。
左边……唐玉树。
右边……地下。
林瑯突然注意到什么似的,身体在一瞬间僵硬掉。
林瑯,你一个人,他成熟的极限是什么啊?
原谅大概就是,接受他不是无所不能的。
他陷进泥潭的时候,当时我只是站在泥潭边上冷漠地看他。
是因为喜欢你。
也是因为想解脱掉我的内疚。
怕吵醒唐玉树,所以林瑯捂住了嘴巴。
无声地嚎啕起来。
-
她是想带着自己一起死的。
可她在某一个瞬间,后悔了,翻了身。
向后倒去时,自己视线里是天空。
可在落地时,遥不可及的天空转瞬变成近在咫尺的地面。
落地的时候,她是躺着的,钢筋贯穿了她的左胸,却只擦过了自己的手臂。
而自己摔在了……她的身体上。
她了一句“幸好”。
幸好我那一瞬间后悔了。
幸好你没死。
作者有话:
林瑯的梦有点烧脑(?),有真的记忆,但又掺了一部分梦(唐玉树)。
与母亲接触都是记忆重现。回忆起细节,摆平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