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消魂魂消

A+A-

    祝好?苍苎……苍家。

    云霁蹙起眉头, 一瞬的惊骇被长久的悲恸取代:“祝兄……你是他的亲眷?”

    “对他的死,你很遗憾?”

    他眸中泪意闪动:“祝兄之死,我深感愧疚, 即便你不曾出现,我也该找他的亲人道明一切,身为其友, 我苟且偷生, 残喘至今……”

    苍梧冷笑:“你当知道, 苍家最重证据,不见尸体便不下生死定论, 我来找你, 自是因为我已寻到苍苎埋骨之地。”

    “那地方是赤松镇外一处山崖,我逃脱之后未敢回头, 可惜次日苦寻无果。”他走近一步, 似真的十分关切祝好尸骨所在,“前辈若是知晓, 可否相告?”

    “兄弟,我真佩服你这脸皮,到了生死关头还能装得这么像,我那师侄栽在你手上也不算亏。”苍梧站了起来, “他受无故弟子重创, 又被人推下山崖,死得不能更彻底了,落得如此下场, 是他错信奸人,愚蠢丧命。”

    云霁目光渐冷:“他和人缠斗跌下山崖,与我何干?”

    “师门规矩, 仇不计,死仇必报。”她语气平静,并无感伤惋惜,“你或许以为此事人鬼莫知,但我查验那几人尸首时,发现无故门四人死在苍苎之前,如果他们同时丧命,缠斗坠崖确有可能,但这种情况——他没有必要为这四人殉情吧?”

    ……

    “不错,他那时重伤濒死,纵我不送他这一程,也是药石罔效。”云霁自知隐瞒无用,终于坦荡应下。

    苍梧挑眉看他:“四人被无出针射中要害而死,苍苎身上却未中针,你并不是一开始就想要他命的,是看他就算不死也要残废,不愿带这么个拖累回去,所以舍弃了他。”

    云霁居然笑了:“这种废物本就不配活着,一路上若无我劳心费神,他早死了千百次,我只要他为我死一次,这是理所应当的。”

    “杀人偿命,也是理所应当。”

    “如果不是你们教出这等蠢货,他又怎会死得这么快?归根究底,是你们害死了他。”

    他言辞激烈,显然是动了真意。

    苍梧若有所悟:“这些话,也有人对你过?”

    她第一次见云霁时,凭那一撞就断出他武功高低,此人尚有些拳脚功夫,但丹田空空,未修内力,比自己那傻师侄还不如。这厮心肠如此狠毒,岂会不知内功修为的重要?他不练,绝不是因为不想,而是不能。

    其中缘由,值得深思。

    她知道云霁不是他本名,连苍苎在外闯荡都不曾透露过自己苍家人的身份,这人就更不可能不作伪装了。那么他是谁呢?一团变幻莫测的黑霭,身上有几大名门的痕迹,却是个无门无派的籍籍无名之徒。

    云霁自知失态,敛去目中阴鸷,慢慢走向苍梧:“苍前辈是好奇我变成这样的原因?若我了,你不忍杀我了怎么办?”

    “我喜欢听故事,尤其是旁人的悲惨往事。”她倏然射出两枚橄榄核,点了正欲开扇的云霁的胸口两处大穴,令其动弹不得。

    他未料对方出手如此迅速果决,这一刻,被看穿的羞恼更甚于被制服的愤怒。

    “帮你的人武功不错,你现在虽中了毒,经脉却比之前更强健些。”她从怀中摸出一支蜡烛,又解下腰间皮套里的火刀,擦出一簇明亮的火花继给烛芯,“现在你可以了。”

    “……”他盯着那团跳跃的烛火,只觉胸口的窒痛也为之牵引、随之摇摆。

    “又不想了?那让我猜猜。”

    云霁的腕间脉搏被粗糙的两指搭上,紧握折扇的拳头不由更紧了几分。

    她啧啧叹道:“原来不是内功被废,是真的一点也没练过。”

    “这全拜消魂丹所赐。起来,这药还是你本家所创呢。”他森然一笑,“以药力冲毁经络,比用武力温和委婉得多,创此药者想出这等妙法,真是慈悲菩萨。”

    “消魂丹?这药不易得,谁给你的?”

    “哈哈哈哈哈,是啊,这么稀罕的好物,当然只有对我疼爱备至的师兄会赠我啊。”云霁闭上双目,“我自孱弱,根骨差,资质劣,不受同门待见,他们都道我不配待在师门,唯有师兄对我关怀备至,他予我衣食,授我武艺,还为我盗取能增强体质的灵丹妙药,他让我吃下,我就真的吃了,我腹痛不止,在床上躺了三日,他是他一时失察拿错了药,我竟真的不怪他,直到一年后我发现我无法聚气,苦思无果,终于想起这事,我前去质问,他才承认。你猜他什么?”

    苍梧摩挲着火刀皮套上的嵌缀的绿松石,冷眼静看。

    “他,‘师弟,就算你终身无法习得内功,师兄也会保护你一辈子。’”云霁桀桀发笑,“我当即明白,他是早就看上了我,把我当女人。我遭同门嫉恨也是因为他,我竟还以为……呵呵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痛快。

    苍梧抬眼:“然后呢?”

    “我杀了他,然后逃离师门,我再也不信他们的鬼话。”他瞳中染上烛火的艳色,“其实我该感谢他的,他死前他不后悔,他仍旧喜欢我,他很高兴……是他教会我摧毁旁人的快乐。”

    “真是个好故事。”苍梧点头称赞,“这段经历令人动容,我无法不同情故事里的‘我’。”

    云霁用笑出的眼泪作为哀求的筹码:“前辈,你不会懂我们这种人的苦楚,如果你能理解哪怕一分一毫,就不会不给我解药。”

    她惋惜道:“我没有解药。”

    云霁的神情扭曲了一瞬:“你何必骗我?”

    “你当知道,难解的毒药只有其制作者才能配出解药,旁人不知配方,要做解药难于登天。”

    云霁显出真正的恐惧之色:“这毒……”

    “是苍苎所制。”她缓缓道,“唯一能做解药的人已经被你杀了。”

    “我不信,你为什么要用他的毒?”

    “因为是替他报仇啊,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如此浅白的道理,你不懂吗?”

    屋子里出现了血气。

    是云霁咬破嘴唇以保持清醒。

    “你究竟是何时下的毒?”

    “见你的第一眼,你撞上我的时候就已经吸入了毒药粉末。”

    “呵呵,你我离得这么近,若你对我施药,自己必定也会中毒。”

    苍梧又道:“是毒药,但不致命啊。”

    “……什么?”

    “你与苍苎相处这么久,觉得他能制出什么厉害的毒?”

    云霁脸色已不能更差。

    对方玩弄的绝不仅仅是他的性命。

    “真正的致命毒药,是这支蜡烛。”她耐心解释,“这是我所制,所以我不怕与你一同享用。现在,你还有什么疑惑么?”

    烛火摇曳出幢幢鬼影,云霁此刻看起来比鬼更像鬼。

    他呕出一口鲜血,惨然低头:“有,你当真不给我解药?”

    苍梧叹息道:“本还在犹豫,但听了你的故事,我绝不会留你。”

    “为什么?”他凄恻发问,“你不信?”

    她摇头:“我信此事为真,但我认为故事里的‘我’不是你,那位师兄才是你。”

    云霁骤然瞠目。

    “如果你是这位师弟,该恨的应是师兄之流的伪善诡诈者,为何总对苍苎那样的蠢物下手?”她平静分析,“你一定在这种蠢人手上吃过亏,或者是你聪明反被聪明误,譬如师兄因嫉妒骗师弟吃下消魂丹,但阴差阳错致使自己误食……不过这故事最大的漏洞在于彼时的师弟没有能力杀掉师兄,他的死更像是你刻意编造,他的态度也正是你的态度——死不悔改。”

    他集全身之力盯着眼前这油盐不进的女子:“这只是你的臆测。”

    “许你编故事,不许我臆测?”

    云霁目光又变,而他喉间滚出的字眼已无法保持清晰:“你不想知道我消失的这几个时辰去何处了么?诚如你所,我从不和聪明人或者自己无法驾驭的人交朋友,既然如此……我又凭什么得到一位高手相助?”

    苍梧若有所动地望向他。

    他继续道:“此人身份,对你甚至对苍家,都是一件有价值的秘辛。”

    苍梧愿意相信他的话。因为此时的云霁深知他命不由己,定会拿出最宝贵的东西与她交换。他或许知道很多秘密,比起苍苎,他或许是个更有用的人——

    但苍梧只是吹灭了烛火。

    黑暗与阒寂里,她的声音却带着原野和太阳的气息:“你无家无友,没有什么能带进坟墓里,我允许你带着你的秘密入殓,这是医者最后一点仁心了。”

    “你……会后悔的。”

    “在后悔之前,我会用一整夜的时间确认你已死透。”

    她的确这么做了。

    然而,她还是在他的尸身上发现了一些令她不得不在意、不得不疑惑的东西。

    野霁云犹积,河长冰未销。

    ……

    翌日。

    马车内添了一人,空阔的车体仍旧空阔,但不再寂静了。

    因为苍梧见识广博,又受不了憋闷,只要嘴里有一口吃食,就能稳稳地讲上一个时辰不歇息。

    她讲自己从枫城到蒲州所见风物、所闻轶事,包罗万象,无所不揽。

    “我最喜欢看的热闹就是比武招亲,因为不到最后你完全不知道局面会变成何种模样——”她又从许垂露手中接过一盘雪花糕,“听敛意山庄二姐此番离家出走就是因为何成则要为她设擂台招婿,到底不是亲生,这才刚刚及笄,就忍不住要把人嫁出去了。”

    等等?

    也就是那位二姐真的不在庄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