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抵达西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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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度启程时, 车队更长了一些。

    苍梧那匹矮马本跟在队伍最后,现在却不前不后地挤在中间,没了随停随吃的便利, 不时还要被刘细草的马车催促。中途停歇时,那马总要闹闹脾气,苍梧只得给它顺毛喂草好生哄着。

    一来二去, 苍梧竟和那领头的青年混了个脸熟。她本就不是安静的性子, 在马车里待久了嫌闷, 常出来关照她的良驹。而那青年走在刘家车队最前,一副书生扮, 腰间挂着一只陶埙, 不需思量便知是竹风门人。

    毕竟是聘礼,派几个弟子护送也合情理, 苍梧想。

    “前辈, 您是要喝水吗?”他解下葫芦,笑着递给苍梧。

    “……”

    她觉得自己的量还不至这么明显, 他却敏锐得很。

    “你这里头装的是白水啊。”她干笑几声,“那算了,我是想借酒暖身,没想到竹风门规这么严。”

    “前辈是……好奇我的身份。”他摸了摸埙孔, “在下陶轻策, 无名之徒,前辈恐怕不识。”

    苍梧眯着眼思索一阵,恍然道:“陶平伯的儿子, 知道,知道。”

    “您认得先父?”他讶然道。

    “我姓苍,苍梧。”她坦白身份, 把最后一捧马料喂完,给它套上了马嚼子,“看来这门亲事真有谱,此去西雍,还能有两杯喜酒喝,不算白跑一趟。”

    “借您吉言。”他拱手道,“少主亲事若成,席间必有苍家的位置。”

    “那倒不必。苍家人不好酒,就我一个喜欢,请我一人就够了。”

    陶轻策笑意微收:“那实在遗憾。”

    苍梧没再寒暄,回了马车。

    越往北走,寒意越重。许垂露又加了一件纩衣,她也终于发现武林人并非个个都是不畏寒气的钢筋铁骨,幽篁山毕竟在南边,冷意不至如此刮骨,这几日她就明显感觉到了南北气候差异,也看到随行弟子不得不穿上厚袄皮靴以抗严寒。

    她不怎么出马车,除因为自己怕冷外,还有那如流花的缘故。

    它长得极快,几天功夫已经长出枝干,生苞开花的日子也近了,是以许垂露看得紧,几乎寸步不离。她已提取了它的芽、根、茎、叶,这过程中她亦隐隐窥得一线“生华”真谛,自然不想功亏一篑。

    令玄鉴与水涟欣慰的是,许垂露与萧放刀的关系明显缓和,甚至还更进一步,许垂露体力不济需要休息时,常常顺势倒在萧放刀肩头,睡得毫无负担。

    “……”苍梧正撞见这一幕,压低声音道,“明露妹子又乏了?”

    “嗯。”萧放刀点头。

    “难道是晚上睡得不安稳?她可是在忙什么事?”

    “没有。许就是吃多了,不爱动。”

    苍梧没有追问。

    悬壶十余载,她一双招子雪亮,能辨是非好歹,这兄弟姐妹四人模样毫无相似之处,性格迥异,各怀本事,绝非普通商人子女。

    不过,对方没有敌意,纵有隐藏,也不必深究。

    倒是陶轻策的出现给她提了个醒,这个当口,家主派她去查苍苎的下落,其实就是要她莫去掺和武林大会的事。她的这位长姐是个有主意的人,就拿她当女儿养,哪怕嫁了人也常常把手伸到娘家亲自教导这些弟妹,兴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疏忽了对亲女儿的管教。五年前,含容与含秀两个孩子代替亡父坐上青戊阁主的位置,而她们的母亲——苍茗,带着半数青戊阁弟子回到了枫城。

    她不清楚其间龃龉,但她知道无论在青戊还是枫城,苍茗永远选择当那株遮风挡雨的参天巨木。

    这是苍梧见萧放刀与许垂露“姐妹情深”后的一点感怀。

    虽然年岁有差,但“明烽”与苍茗身上怀着相似的永为仪则的主首气质。

    未几,许垂露觉得这个姿势有些不爽利,迷迷糊糊想要另择良枕,萧放刀眉峰稍聚,当即点了她的睡穴。

    苍梧:……

    显然,遮风挡雨之物往往也能遮天蔽日。

    她悻悻掀开车帘,把目光投入莽莽原野。

    距西雍愈来愈近了,她想,苍家和青戊阁之间,早晚要有个了结。

    ……

    车队驶入西雍城之日,黄历也翻到了浓霜腊月。这座威严磅礴的西北城楼扎根于黄土飞沙之下,向每一位入城的来客昭显着它的宽伟宏大,这样的热切拥迎中,绿林豪客负剑背刀,用冷刃清光为肃杀寒冬渲上一分含着血气的暖色。

    堆攒的人群,喧闹的市集,这是西雍难得一见的光景。

    所有江湖人,无论出身、门派、武功高低,只要愿意来到西雍,便自动成为敛意山庄的座上宾,何成则昂扬而泰然地包容各类心怀叵测的异徒,如同帝王统御臣民,神祇爱怜信徒,母亲原宥孩童,他声望之隆远甚其兄何成逸,因为楼玉戈制造的乱局令江湖人心惶惶,武林盟对这妖魔愤恨畏惧却无能为力,然而待无阙流转至萧放刀之手,众人担心之事却没有发生。

    这全靠何成则的苦心经营。

    他使正邪两道泾渭分明,使武林盟仍旧以正派姿态对抗魔门——只是换了一个魔头而已。

    人们笃信萧放刀的强大邪恶不输楼玉戈,能维系今日的平衡,是因武林盟经那一战不再慌乱怯懦,有了制敌良策。江湖人也更明白安宁的可贵,他们愿以同盟者的身份对抗绝情宗。

    五年来,何成则一面维系盟主的威风,一面又为萧放刀造势——她不能太|安分,不能安分得让人觉得她可以被招抚被接纳。

    可是,近一两载,绝情宗的名声犹大,却不那么叫人畏惧了。

    甚有不少正派弟子甘愿投身绝情宗。

    这令何成则警惕,他决意敲山震虎,于是请来了这座大山。

    他的属下和亲信皆是这么认为的。

    而何成则身为盟主,乐意促成这种误解。

    ……

    “不是已经送到了西雍,他们怎么还跟在后面?”苍梧见刘细草等人入城后并未离开,不由生疑。

    萧放刀淡笑:“既然到了西雍,苍大夫又为何还在我们车内?”

    “……”苍梧揉了揉鼻子,“我……咱们熟啊,况且,我也不急着去凑热闹。不过你们若不方便,我现在走就是。”

    “陶少侠为感谢我等相送,特邀我们入庄作客。苍大夫能与我们一道自是更好。”

    苍梧眉头一挑:“作客?得像敛意山庄是他家一样。”

    “恐怕在竹风门人看来,真差不离呢。”萧放刀往后躺仰,抬手揪下一瓣许垂露怀里的如流花。

    许垂露登时往旁一缩:“做什么!”

    “这花开了一个时辰,你盯了一个时辰,不嫌累?”

    许垂露不敢在苍梧面前提生华之事,只好声道:“好端端地管我作甚,方才不是还在聊何时入庄的事么?”

    “哈哈,明露姑娘也不必盯这么紧,距盛开还要一会儿呢。不如看看外头——”苍梧怕两人生口角,又不欲追究萧放刀这番安排的深意,借着外面的隐隐乐声岔开了话题,“唔,箫音清雅,若虚若幻,想不到这武夫扎堆的地方还有如此雅士……啊呀,是竹风派的人。”

    许垂露心中一荡,顺着那声音往外望去,果见一行绿衣弟子。

    箫声渐近,双方共行一道,很快就要撞上,然而驭师不曾勒马,那十余名弟子也毫无避意信步行来。蹄声粗沉,箫音宛转,双方相对,正如两乐相和,清风淡影虚虚曳过车队,未惊扰马蹄,也没阻滞轮辐。

    他们从一旁轻巧地掠至刘细草的队伍,为首之人身形消瘦太过,施展轻功时鬼气甚于澹逸,他持竹萧往陶轻策肩头虚虚一点,然后收了力势,落在他身侧。

    陶轻策笑脸相迎,亲昵道:“少主怎么来了?”

    男子脸色苍白,即便笑着也显得虚弱无力:“才见过盟主,我们辈插不上话,掌门和盟主遣我去迎其他几派的客人。”

    陶轻策失笑:“少主可不是能招待人的样子。”

    “看你还有要事,就不耽搁你了。”

    “嗯,咱们庄内再叙。”

    两人寒暄几句,男子未多停留,领着其下弟子往城门方向而去。

    以许垂露的耳力,自然听不清两人谈话,但车内诸人的脸色她是看得清清楚楚。

    四人神情皆变,其中以水涟最甚。

    萧放刀破沉寂,叹道:“三弟,你看错了,这些货恐怕不是竹风聘礼啊。”

    水涟不知该如何辩驳,他紧咬后齿,冷汗如雨。

    那夜他看得分明,这箱子里装的无非是金银、珠玉、兵器、布帛,货物无甚异常,箱盖内也烙有竹风印记,陶轻策算是竹风年轻一辈翘楚,派他看顾,不可谓不重视,除了聘礼,还能是什么?

    可是,方才他们所议——竹风少主左书笈竟似对陶轻策护送之物毫无所知!

    怎么可能?!

    敛意山庄大门就在眼前,他不能引着这么一群目的不明的人与宗主一同踏入庄内!萧放刀既未发话,便是等他处理。

    他非得弄清楚不可。

    白影一晃,车内顿时少了一人。

    陶轻策刚刚送走自家少主,又有一位杀气腾腾的友找上门来。

    他理了理衣襟,正要以谦和的姿态朗然开口——却被对方断了虚礼。

    水涟拔出长剑,直指那木箱:“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若不据实以告,我不会让你们再往前一步。”

    陶轻策缓缓阖目,没有话。

    水涟冷笑,扬剑一挥,缰绳骤断,车夫从马背滚落,受剑气所震的马匹惊慌奔逃,刘细草尖叫着摔出车体。

    他不知发生何事,只见自己颇为欣赏的两个青年忽然剑拔弩张,像是要酣战一场。

    他赶忙爬起,连声道:“误会,误会,有什么事,咱们好——”

    “它们的确不是竹风派之物。”陶轻策终于开口,他随手开一个木箱,金银的灼灼光辉映在他俊雅的面孔上,“这是……”

    夺目的财宝未能吸引水涟的目光,令他惊骇愤怒的是这箱盖内毫不起眼的黑色莲纹。

    陶轻策悠悠道:“这是水堂主给二姐的聘礼。”

    刘细草惊恐地咽下了嘴里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