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意有所执

A+A-

    许垂露确是存了试探之心。

    方才苍梧神色太过平静, 即便是见惯生死的医者,从脉象中看出萧放刀曾命悬一线也不该毫无反应,虽无实证, 但她就是隐约感觉这两人串通一气故意瞒她,幸好她想起扇形图这位更可靠的老朋友,这才揭穿了萧放刀的真面目。

    当然, 心中了然是一回事, 如何表现又是另一回事。

    那时她多看一眼扇形图都叫萧放刀疑心甚久, 现在她若忽然脸色大变,对方定然摸不着头脑。

    于是她维持着眼尾的弧度, 只轻轻眨了几下, 把真实的情绪悄悄掩去。

    萧放刀移开目光:“不必。”

    心虚的占比仍在提高。

    许垂露的疑惑盖过了愤怒,照理, 萧放刀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已有多年, 自己不过多问了一句,她何至如此?

    “为什么?”她追问道, “你不想要我听你的么?”

    萧放刀摇头:“你的主意比我还多,听我的作甚。”

    许垂露支颐道:“我是知晓你最多秘密的人,若我不够听话,宗主不担心么?”

    “原来你尚有自知之明。”萧放刀眯起眼, “我的一切已尽数向你展露, 可我对你仍旧是一无所知。”

    “这个好。”许垂露抿唇一笑,“宗主想知道什么?”

    “你在这里,可还有别的亲友?”

    许垂露愣了愣。

    这里?这里是指哪里?而且什么叫“别的”?不要“别的”, 本来就一个都没有啊。

    萧放刀眉心微皱:“当真没有?”

    “宗主是什么意思?我的亲人不在此处,至于朋友……也就你们几个,哪里能凭空生出什么亲友?”

    “若楼玉戈没死, 他难道不算?”萧放刀冷嗤一声。

    “?”许垂露更是疑惑,“我见都不曾见过他,怎么可能——”

    啊,不会是她初醒时的那句“领养亲生”引起萧放刀什么糟糕的误解了吧?

    “总之,我真的与楼玉戈没有任何瓜葛。”她信誓旦旦。

    萧放刀挑眉:“那么你与我也一样?”

    许垂露不欲纠缠,自暴自弃道,“是啊,你我相识也没有多久,空有师徒之名,又无师徒之实,日日共处一室,相见两厌,连手都不曾牵过。”

    萧放刀不由发笑,但很快就敛去笑意。

    “没有亲友也好,天高海阔,自由来去,无拘无束。”

    许垂露嗅到一丝不妙的气息:“宗主难道是希望我在这里还有可以托付之人,然后就能安心……撒手人寰?”

    这口气分明就是在交代遗言!

    萧放刀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眼帘微垂,面色沉静地在桌旁坐下了。她用手拨开桌上药碗,轻声道:“你为何如此在意我的生死?”

    许垂露又气又惊:“难道我不能在意?”

    “不是。”她摇头道,“我看你对旁人未有如此关切,看待生死也很透彻,不像是执着于此的人。”

    许垂露亦掸衣落座:“我只顾得了身边之事,只看得到眼前之人,此为人之常情。”

    “我是死是活,对你没有影响。”萧放刀淡淡道,“所以你不必再为此事劳心。”

    许垂露一时无法反驳。萧放刀的命牵系绝情宗存亡,影响江湖势力更易,风符、水涟、玄鉴……哪怕是阮寻香都有更充足的理由证明萧放刀对他们的重要性,但自己没有。

    她们的联系如此脆弱、缥缈、无根无由,以至自己的关心都变得荒诞且令人起疑。

    原来她才是不可理喻的那一个。

    “当然有影响。”她试图用玩笑掩饰无限下沉的心境,“宗主喜欢我,我这人很少有人喜欢的,少了一个就是天大损失。我怎么能让这种损失轻易发生?”

    她知萧放刀不是擅长玩笑的人,而且在这件事上她一向态度模糊,常常慌乱无措,自己此时提及,她定要换个话题快速揭过,不会与自己计较。

    然而许垂露错了。

    萧放刀没有发笑,但也没有回避。她平静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不喜欢你。”

    扇形图因她庄重的语调与幽窅的目光蓦地消散。

    许垂露明白,这绝非是她为反驳自己而的“气话”,而是她真实而诚挚的肺腑之言,尽管它听起来已经不解风情到了难以入耳的地步。

    “哦。”

    她应当什么呢?她也不是很擅长给自己找台阶下。

    “你不高兴?”

    “……”

    萧放刀当真认为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许垂露不知自己究竟是恼怒更多还是失望更多,总之都与高兴二字搭不上关系。

    “我高兴与否,对宗主也没有影响。”她抬眼道,“这不是宗主该关心的事。”

    萧放刀顿了顿,没有话。

    许垂露看向那只空碗:“这是我喝过的药碗么?”

    “嗯。”

    “我是觉得嘴里发苦,但怎么不记得是何时喝的药?”

    “彼时你意识不清,是我强灌给你的。”萧放刀解释道。

    她点点头:“哦,是你喂的。”

    于是对方眉尖略蹙,甚是无奈地低叹一声。

    许垂露看她这模样,一面觉得可怜,一面又隐隐萌生出戏弄之心,便起身道:“宗主大可安心,我不是挑剔的人,宗主不许我对你多加眷注,我换个人便是。”

    她不等对方有所回应便扶框而出,向水涟住处走去。

    待人离开,萧放刀终于能阖目屏息,凝神坐。各门心法她早已烂熟于心,运转自如,然而此刻她却从头到尾默念起李拂岚所授的凝丹诀以平妄念,这是明离观入门内功,便是天赋再末的弟子亦能轻松领悟。

    而萧放刀又一次颠倒了心决,念错了几字,更在“心无挂碍,意无所执”处凝滞许久,难以继续。

    停顿之隙,她脑中填塞的尽是“我不喜欢你”这句横亘于心的结论。它常常兀然冒出乱她修炼,已是引她走火入魔的邪物,当尽快解决为妥。

    萧放刀睁开双眼,盯着微敞的屋门外攀进的一丝暖融冬阳,怔然而固执地想——

    可无论如何,这与许垂露无关。

    ……

    她一出屋门才发现此处既非叶园也非冷红筑,应只是一座普通客舍院,何成则肯让她们住在这里,便是不再需要遮遮掩掩、避人耳目。

    经昨日一遭,庄内之人皆已知晓萧放刀受邀来到敛意,成为何成则的座上宾。此举虽然奇怪,但武林同道心知两人并非狂肆之辈,其中定有更深缘故,是以夜间变乱之后,今日竟然仍旧风平浪静——至少是表面看来。

    许垂露一面暗忖,一面踱向东侧屋,因心中有事,临近才见屋外已立着两个人……和一辆四轮车。

    她看到这熟悉的轮椅,顿时忆起玄鉴遭下毒一事,不由心口一窒,抢步上前。

    “你们想做什么?”

    水涟已明二姐是个危险人物,她对此人虽了解不多,但也信水涟所言非虚,眼下他重伤未愈,对方携人亲至,纵不是落井下石,也绝对没安善心。

    何至幽掉转轮椅,向许垂露颔首道:“许姑娘,久违了。”

    她果然是那日向她们求援的少女,可是许垂露分明记得她容貌未损,为何要覆上面具?

    当然,眼下不是追究此等细枝末节的时候,她护在水涟门前,蹙眉道:“水涟有伤在身,恐难以见客,两位若有要事,可以晚些时日再来。”

    “我不是客。”何至幽微微抿唇。

    许垂露眸色微沉:是了,这里是敛意山庄,她是主,他们才是客。

    然而对方并非此意,她继续道:“大哥受伤,我理当探望,何况此事我亦有过,该亲口向他致歉。”

    许垂露无奈长叹,她倒忘了两人还存着这一层关系,险些成亲的亲兄妹,何成则做出的一笔烂账。

    她若有所动,身子却一步未挪。

    何至幽淡笑:“我若真要对大哥不利,也不会就带尤彰一人前来。其实我是想自己来的,但腿脚不便,无人推动,行得艰难,他只在外守着,我们两人进去如何?”

    她态度恳切,言辞谦和,叫许垂露难以相拒,然而不知水涟境况如何,若放人进去,可会影响他的恢复?

    半晌,屋内传出几声低闷咳音。

    “许……许姑娘,请二姐进来吧。”

    许垂露只得点头:“请。”

    屋中血气甚重,药味甚苦,许垂露乍一嗅到都不禁皱眉,而身侧之人却神色如常,一无所动。

    她转动木轮来到床畔,许垂露几次想要施手相助,思及这轮椅古怪,到底还是忍住了。

    低头望见水涟的一瞬,许垂露瞠目拧眉,大为惊诧。他现今脸孔用面色如纸形容都是夸耀,就算是纸,那也得是在寒井里浸过一夜,又捞起来在冷月下慢慢晾出青灰霉斑的纸。不知苍梧给他用了什么药,昨日看着还像半只脚踏进棺材,今日却像是生生从棺柩里扒拉出来的一样。

    何至幽看了却赞许道:“苍家圣手果真名不虚传。”

    水涟掀开眼皮:“二姐是来瞧‘起死回生’的稀罕的?”

    “没想到你竟会对庄主下手。”她轻声开口,既是困惑,亦有怜悯。

    “想杀他的人如过江之鲫,多我一个,很奇怪么?”

    何至幽黑眸微转,天真道:“但他是你的生父。”

    “逼我杀人,便是生父行径?那他还是继续当我的仇人罢。”水涟冷嗤。

    “别生气呀,这不利于你恢复元气。”何至幽宽慰道,“其实若非我将此事告诉你,庄主也未必会做到这个地步,你怨我亦合常情。”

    水涟默了默,再开口时语气已平和如常:“我不该迁怒于你。”

    何至幽亦展颜道:“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只是此前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我听闻昨夜庄主从你身上缴获三根黑金锻造的无出针,可有此事?”

    水涟眯眼道:“二姐倒是消息灵通。”

    “无出针乃敛意独门暗器,常用精钢炼制,黑金石金贵罕有,而暗器通常有去无回,我们不会把它用做无出针,那太奢侈。”何至幽目不转瞬地凝视榻上之人,“黑金的去向,庄内账簿每一笔都清清楚楚,他要详查不是难事。所以,你需得告诉我,这东西你究竟从何得来?”

    “我不知道。”

    何至幽轻笑一声:“对方定不是绝情宗的人,你替他隐瞒作甚?”

    水涟长叹:“我真的不知,它是我随手捡到的。”

    “哦?”

    “好罢,对方不曾露面,武功也十分高强,更没留下什么印记,我比你更想知道对方身份。”

    水涟将追杀梅五偶得助力一事和盘托出,何至幽听罢垂睫深思,喃喃道:“一段筋竹?”

    “是。”

    “多谢。”

    水涟见她将手放回两侧扶杆,似是算离去,不由急道:“你方才要什么消息?难道是骗我?”

    何至幽这才恍然道:“哎呀,我险些忘了。好消息便是我已将昨日之事传信告知以玄鉴为首的绝情宗众,想必不久之后,几位就不会孤木难支了。”

    水涟愕然:“你——!何须你来插手绝情宗事务?!”

    何至幽无辜道:“我不是怕你们抵挡不了庄主施压么?何况,几日后,庄主与萧放刀将于盼天原决战,此乃百年难遇的高手交锋,消息一出,观战者必定蜂拥,身在西雍的绝情宗弟子难道会错过?我提前相告,也是让他们早做准备。”

    水涟浑身本只有颈部以上可勉强活动,此刻闻言,他竟支起半身,摇摇欲落地切齿愤声道:“休要胡言,宗主怎么可能——”

    许垂露赶忙上前搀扶,声道:“她所……恐怕是真的。”

    何至幽低首一礼:“你好好休养,告辞。”

    许垂露未免水涟再受刺激,忙把何至幽推了出去,关好屋门。

    然而他已气得抓着床板不住咳嗽:“你、你什么?宗主当真答应与何成则一战?”

    许垂露心他们昨夜其实已经过,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看水涟反应,又将这话咽了回去,只道:“嗯,宗主是提过这事。”

    水涟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唇瓣翕动之间,来来去去只有“完了”二字。

    许垂露大为不解:“究竟怎么了?你怕宗主会输么?”

    他两眼一闭,虚弱道:“你不懂。”

    ……

    哦。

    作者有话要:  五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