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绨袍之情
左书笈屈下他一向挺拔的脊背, 以弯腰俯身之态与她话。
如果你要俯视什么人,最好摆出一副低微恳切的模样,这会为你的俯视增添些许身不由己的无奈——礼仪才是无礼的最佳粉饰。
何至幽想起母亲所言, 抬头迎向那张苍白不逊于自己的面孔:“左少侠的哪里话?我们不是才过交道?”
他眉尖微微蹙起:“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令兄的灵堂,如今又逢盟主罹难的多故之秋,再这样下去, 我如何敢期待你我的下一次相会。”
“多谢左少侠对家叔的关心, 他的死应当让你很意外吧。”
“盟主一代英豪, 死于奸人之手,谁人不扼腕?”
“只是因为这个?”她眯起眼, “不是因为‘我分明已尽心示警, 他怎么还是死了’?”
左书笈目光一顿,有些艰难地吸入一口夜风, 又缓慢地将之化作一声喟叹。
“看来, 你又误会了什么。”
何至幽漠然道:“我当年赠你黑金,不是为了让你在背后朝我射冷箭的。”
“你是指用无出针帮了那个……水涟?”他颇为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彼时我根本不知他身份,他穿成那副……那副模样,又与梅五扭在一处,我以为是谁家姑娘遭人欺侮才出手相救, 待我发现他是男子时, 已经悔之晚矣。”
她敛袖轻嗤:“你见两人互殴,想的不是出手阻止,而是以暗器杀人, 这当作何解释?”
“我识得梅五,他乃盟主亲卫,在庄内岂有人敢对他不利?若遭歹人刺客, 以其武功,大可直接擒人或杀了,可他未尽全力,像是不愿伤对方性命,而水涟却是拼死相搏。你未见当时情形,不知其衣衫狼狈,令人见之不忍,这次虽是错判,但下次再遇此情状,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何至幽眼中敌意淡去了一些,她知道左书笈出身竹风,承的是中通外直的君子之风,这话未必是假。幼年时他为救一踏雪寻鱼掉下冰窟的渔夫只身跳入冰河,险些溺毙其中,还是兄长将他捞了回来。虽然命是保住了,但人落了一身病骨,妨害延续至今。
不过他也不是没落到一点好处,毕竟,父亲就是因此事才对他青眼有加,笑要将女儿嫁给他。
何至幽不明白这厮的愚蠢之举和自己的婚事有什么关系,叶窈却笑抚其额道:“你们三人同游,他是因你在才会这么做,倘若只有他和希微两个孩子,他一定有更聪明的办法。”
她领悟不了母亲的意思,只道:“虽行义举,却无仁心,父亲为什么喜欢他?”
“方才的不过是我的猜测,其本性究竟如何,还需日后慢慢考校。”叶窈露出狐狸一样的狡黠神色,“若他人前人后殊无二致,是个真正良善仁敏之人,幽儿愿意嫁给他么?”
何至幽想了想,道:“如果他做这件事的原因与我有关,他便不是个耿介之人,如果无关,那他是好是坏,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叶窈惊讶于这孩子识破圈套的聪慧,却又感到一点无奈,太早地窥破真相,便会更早地感受痛苦。
后来,何至幽对左书笈提到此事,他怔然又羞惭地摇了摇头:“叶夫人的确是误会了。”
何至幽扬起下巴望着他,笃定地下了结论:“你会下水救人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大哥。”
“哈……哈哈,知我者至幽也。”他尴尬笑道,“希微擅水,武功也高,有他在,一定会助我救我,若当时只有我们两个……我还真的不敢冒险呢。”
她一面嘲笑左书笈的胆谨慎,一面觉得他总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弟子稍强一点。
可惜,无忧无虑的童年光景很快就被那场大火湮灭了。
……
夜色比来时更沉,园外漏刻水声一刻不息,扰得她疲惫不堪。何成则死后,她就没能安稳地睡过一觉,萧放刀来过后,她更是时时防备,焦灼不安。
但明日便是比武招亲,她不能松懈,亦不能出错。
“你还是没有解释为何杀人。”她的目光恢复沉静,“若要救人,出手阻止不就够了?难道你不信二叔会公正处置?”
左书笈默了默,垂眼道:“如果,这本就是何盟主默许的呢?”
何至幽倏然皱眉:“你——”
“即便他处置了梅五,心中也难免对我这个多管闲事的外人心存芥蒂。两派相交,最忌插手门内事务,我不愿去赌,更不希望此事影响你我婚约。暗箭杀人,不愿担责,你可我阴毒残忍,也可我怯懦卑鄙,但我对你从无加害之心,你不要……”他放低了声音,“不要冤枉我。”
何至幽捏紧袖口:“倘若水涟没有折返回来取针,你会把这东西拿回去?”
“自然。”左书笈颔首道,“那是你所赠之物,我平日从不离身,岂能任它就这样流散在外?”
“……”何至幽犹在深思。
“你怀疑是我把来历不明的黑金送到盟主面前,令他对你起疑?”他哭笑不得,不由长叹,“我如何能料到水涟会拿走尸体中的暗器?即便料到,又如何知道盟主会从他那里得到无出针?这些年,你我仅有寥寥书信往来,你答应今夜来见我,仅是为了向我兴师问罪么?”
何至幽沉默良久,暂且放下了对左书笈的猜忌。
“是。现在,轮到你明来意了。”
“你诘问我时,我虽觉委屈伤心,却还有一分欣悦,你怀疑我,其实是因为你知晓我了解你。”在何至幽流露出一丝友善后,他熟练而迅速地找到了自我宽解的办法,“即便多年未见,在你心中,能够窥破你所想的还是只我一人——只有我最明白你的志向。”
“哦,然后呢?”
左书笈并不介意她的冷漠与傲慢,只微笑道:“你曾要我推拒两家婚约,我依言照做了,哪怕没有那些黑金,我也会顺从你的意愿。但现在,你宁肯选择自谋其事,也不向我提出‘要求’。你长大了,至幽。”
何至幽也笑了起来:“看来你找我,也不是来什么好事的。”
“你认为,我们仍是朋友么?”
何至幽没有回答。这既非默认,也非否认,只是她自己也无法确定——幼时的玩伴、后来的共谋者,能够糅合为朋友二字么?
他们之间的确存有一种默契,那便是轻易洞察对方的想法。只不过随着年岁增长,这份默契渐渐消减了。
“我认为是的。”左书笈自顾自给出了结论,“但仅限今夜之前。”
何至幽不自觉地眯了眯眼,这人每次都能出一些令她觉得好笑的废话。
“今夜之后呢?”
“今夜之后,我们会成为夫妻,或是敌人。”
“这并没有什么分别。”
“不,有的。”他的目光从她面孔上移开,“往后,你我再有矛盾,我还是会以你为先,却不会再以你的意愿为先。这便是我要的事。”
何至幽脸色顿沉。
这绝对算得上左书笈最决绝的宣告,此言背后的挑衅意味迅速燎起了她心头怒焰,而这愤怒并不是——至少并不只是对他一人的。它曾出现在兄长冲入火场为她挡住将要舐面的火舌,却未能拦下已要砸落的梁柱时,又出现在父亲于她断腿之后宽慰“以后不必再受习武之苦”时,至于何成则将她的婚事当作诱敌之局和校验继承者资格的武场,她已不再感到意外了。
她曾对母亲控诉这种不公,叶窈却表现得十分平静,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淡淡道:“你想要的不是公平,是权力。可惜这不合规矩,除非你没有兄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或者你可以效仿梁不近,彻底离开这个不公之地。不过,即便她抛下一切,也还有一条永不背叛的狗供她驱使,你有什么?”
何至幽在愤怒之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足以浇灭她的骄横,她再没有表露过一句不满,就像一只认命的羊羔、失魂的牺牲。她隐匿在假面的阴翳之下,沉默而幽静地等待着。
如果不是左书笈的“提醒”,她都要麻木得近乎遗忘那种滋味了。
可她其实不应该这么生气,父亲遇害,兄长早夭,她亦面目全非,如何能要求左书笈保有年少时的心性?
他们是一样的。
没有例外,她在心中重复道,没有例外。
……
“听,你的武功很高。”
左书笈等来的是这么一句不冷不热的寒暄。
他感到一瞬的困惑和陌生,他确信方才有什么情绪在她身上流淌而过,可是它消失得太快了。
“得艺必须试敌,尚未与人交手,如何能见高低。”他谦谨地道。
“嗯,不过很快就能知道了。”
“明日……”
“明日再见。”
何至幽用一句轻松的道别结束了这场交谈。
月下亭前只余左书笈一人。
他知道她绝不是因为失望、恼怒或者难过才匆匆离开,她的喜悦发自肺腑,那是因为……
期待。
他作出了判断。
就像当年她期待有人能救出那位濒死渔夫一样。
但如今,她又在期待什么?
作者有话要: 这本书的角色多少都有点什么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