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芙蓉粥
秋斓一招反客为主顿时让宏毅懵住了。
军营里少见女子,如今骤然多出个“夫人”,还是沈昭不让他随便动手的对象,宏毅多少有点手足无措。
而秋斓见面前的人是下人扮,被问起来又哑口无言,心中一时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她沉下脸色厉声道:“别庄虽不比国公府,可这地方供你容身,你怎么能趁人之危做出昧良心的事?”
宏毅早已不动声色地滑出了随身带着的匕首握在手里。
满庆儿见人似乎有什么动作,担心秋斓受冲撞,便径直护在秋斓身边,警告似的朝宏毅:“我家姐面前……你可……休要放肆。”
“你们趁着世子理不得事,就在这别庄里阳奉阴违,难道就不怕我家姐禀告主母,把你们一一挨个发卖”
“日后世子有我家姐护着的,趁早收好你们那些歪心思。”
宏毅默然,这才发觉自己是被当做了什么图谋不轨的恶人。
他忍不住自嘲一笑,塞好袖口的匕首对秋斓毕恭毕敬拱起手:“夫人误会了,在下宏毅,是一直跟在爷身边伺候的。”
“昨日进城置办,不想误了宵禁,所以未能归来。”
“今日是爷醒了,这才来床边近身侍奉,并非是以下犯上。”
秋斓一愣,只听得宏毅“爷醒了”这么几个字,不等对面话音落下,便急忙下意识回头朝床上看。
回眸之间,果然见沈昭已坐起身来。
秋斓一怔,这才发觉她和沈昭离得极近,近到仿佛能看得清沈昭的睫毛。
虽然已是夫妻,却也没想过会出现如此场景。秋斓方才还丈八的底气莫名其妙卸了个精光,脸色更是不由自主泛起潮红。
彼时沈昭正撩着如水的淡淡目光撒在秋斓的身上。
他虽然病着,但堂堂相貌一颦一笑都能让人心生欢喜,如画的眉目一动一转皆似含情,活生生的人在面前,果然是比躺着的样子更要好看百倍千倍。
可是偏偏这样好看的人,身形消瘦,脸色苍白。
一副病弱之态,好像连喘口气都费劲。
秋斓的心情稍加平复,慢慢朝沈昭皱起眉头道:“醒了就好。”
先前她还在家的时候,姐姐德良也是命苦底儿薄,年年春天都要被病折腾一遭。
病若是一犯起来,德良必然是白日吃不下饭,夜晚安不得枕,能断断续续咳上好几个月。
爹娘请不起名医大夫,只能熬参炖水,照老药方子抓几副药解燃眉之急,而后全靠德良干熬着过一整个春天。
这样汤汤水水十天半月下来,德良人就能瘦一整圈,抬起手来青筋毕露,好似只剩层薄薄的皮包着骨头。
可饶是如此,有家人悉心照顾的德良也绝不至于像沈昭这样——
气色差极,神态低落。
整个人单薄的就像是一张软白宣纸,风一吹就能到天边上去。
再想起昨晚上那些应付差事的下人,秋斓心里顿时泛开一阵难受。
原来无论是什么天潢贵胄,也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也同样是不是别人拜高踩低的对象。
秋斓看得入神,不闪也不躲。
虽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瞧男子,但凝神入了定似的,只眨着眼和沈昭四目相对。
未几,还是沈昭伸手掩口轻咳两声,破了这一屋子沉静。
秋斓也不似寻常大家闺秀那样忙着避开目光,只回神一般浅声朝宏毅:“是我情急误会了,你不要见怪。”
宏毅量完沈昭的眼色,从善如流朝秋斓摆个笑脸道:“夫人既然来了,宏毅就先告退。”
秋斓不言,只作默许,她看着宏毅出门,而后才转身伏在床边,慢声细语地对沈昭:“我叫秋斓,昨天……”
沈昭面无表情断她:“我知道。”
秋斓便又问:“你知道便好,我也不清楚你睡了多久,你饿不饿?”
“下人你难得醒一回,身子定然是虚的,先垫些东西吃,好不好?”
她嘴里虽是问人的话,人却丝毫没个等沈昭答应的意思,径自跟满庆儿了些熬粥的事便把人发了出去。
满庆儿很快端着熬好的芙蓉粥进屋,秋斓转手便从托盘上端起盛粥的碗,专心致志地搅和起来。
芙蓉粥已然熬得入味,秋斓晾了一阵,又落一滴在虎口上品了咸淡,才端着碗双手奉在沈昭面前:“给你,这个好喝的。”
“看起来虽然是白粥,其实别有乾坤。”
“我一早出门前就炖了鸡汤,鸡肚子里塞得满满都是香叶,淮山,还有茯苓。现下鸡汤温润清亮,不混油脂,五味调和,极好下口。”
“再用鸡芽子肉捻蓉拌上粳米,放在清汤里咕嘟一阵子,鲜味就能全吸进米里头。等芙蓉鸡粥煮到米软肉烂,再放些味淡不辛的嫩仔姜,就是这世上最最最适合养病的东西。”
沈昭的视线从秋斓脸上直挪到她手上才停下,可眼神里却丝毫没有要接受的意思。
秋斓耐心地又把碗端近点道沈昭眼前,沉声:“你病了,要吃东西才能好。”
这一番哄人的话完,沈昭却还是一副我行我素不置可否地样子。
秋斓这下不想再惯着人了,径直扯向沈昭的手准备把碗给他塞过去。只是目光一挪,她才注意到沈昭右手从掌心到手腕处,有条难以遮掩的长疤。
蜿蜒扭曲,形迹可怖。
像条虬龙被拘在这啃噬着沈昭的手。
秋斓微顿,正想伸出去的手也不自觉僵住。
记忆里的只言片语慢慢浮现进她脑海中。
“那世子遇见仇家报复,生生被挑断了手筋。”
“就算留下条命来,也不过是个废人。”
“那只右手怕是再也用不成了。”
幻想中的血腥画面让秋斓狠狠一抖,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什么猛然之间创了一下。
沈昭曾经是跃马踏边关的少年人杰,可那样的时光终究成了过去,如今也不知那只手还能不能端得起粥碗。
她扯住沈昭的伤口,无疑就阵无声的嘲讽。
让那个曾经那么骄傲的人,硬生生成了别人眼中的废人。
想到这,秋斓有点愧疚地朝前微挪,怯生生仰着沈昭量:“对不住。”
她支支吾吾地往外冒词:“我忘了你的手……受过伤。”
沈昭神色依旧:“无妨,都是过去的……”
一句话音未落,秋斓已经拿着勺子把粥喂进他嘴里。
勺子在沈昭唇齿边轻轻磕碰几下,米粥温度正好,属于鸡汤的鲜香顿时在舌尖上绽开。
粳米已经炖得软烂不废嚼,鸡肉蓉早就混在米中合二为一难分彼此,加过药材的汤底风味独到,非同一般。
沈昭生在锦衣玉食的国公府,跟当今圣上不出五服沾亲带故,自出入宫闱,各种吃食早已经吃絮。
他自问绝不是贪嘴之辈,奈何眼下是当真腹中空空,他只记得喉结微蠕,粥水已经毫不见外地入了胃。
秋斓看他咽下去,方才也不过是嘴硬,心下霎时像得了嘉奖似的开心。
她一双眼弯得像两只月牙儿,笑意更是如同春风拂过桃花林般绽开在脸上。
“怎么样?你喜不喜欢?”
沈昭眸光轻转,答非所问道:“听闻秋侍郎教女悉心若甚。”
他尾声一挑:“只是秋侍郎不仅教琴棋书画,怎么还能教出这么手下厨的精妙功夫?”
“秋家果然是溜达社区,和沈家不一样得很。”
秋斓一僵,正要张口话顿时把她呛住。
沈昭寥寥几句话,却在不经意之间触及到了她的秘密。
她名义虽然叫秋泰曾一声父亲,可终究不是秋泰曾亲生的。
秋泰曾盘马弯弓地将她过继入门送来替嫁,自然也不希望那些旧事被人揭露出来,真正的关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就算有人起来,她也是堂堂正正过继了的秋家女儿,于理于法皆无不合。
秋斓急着顺几下气,连忙朝沈昭解释:“我爹不教这个,是我……”
“我自己喜欢才去学的。”
沈昭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瞧着秋斓眼中显而易见的慌张。
他不动声色地勾勾嘴角,故意拐着腔调问:“是吗?”
秋斓定定神,生怕会漏嘴,又继续掩饰道:“我爹向来女儿家不仅要断书识字,最重要的是有主见。”
“琴棋书画是该学,我自然不曾懈怠,都精通得很……但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偷偷学来谁也管不得,这便是我的主见。”
沈昭哂然,继而淡淡道:“确实是这个道理。”
“秋家果然家学渊源。”
秋斓听他这么,于是悄悄歪头,仔细又心地侧着脑袋量沈昭脸上的表情。
见着他神情里丝毫不见什么狐疑,只是没什么劲似的在床边靠着,这才松下一口气。
沈昭侧目瞧她,温温和和地朝她笑笑:“让你受累了。”
他这一笑就是春风化雨,周围猛然间全都静下来。
秋斓看得微怔,半晌才后知后觉朝沈昭摇头:“没有的事。”
着又摸个枕头替沈昭垫在身后:“你靠着这个,会舒服些。”
“再吃几勺。”
秋斓心里有些鼓。
嫁进沈家之前,人人都沈昭杀人如麻凶残至极。可如今即便就坐在他床边,沈昭话也是温温柔柔格外体恤。
她忍不住鼓鼓嘴,只觉得当初竟还有半分听信那些传闻,如今简直连看着沈昭都有愧。
“你还喜欢吃什么?我会做的好东西特别多。”
“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