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蘸盐新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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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阳顺着木门撒进厨房。

    时辰才刚刚过了早膳, 厨房里本就空空无人,巧儿是长此以往地趁着这会功夫下药,才会如此得心应手。

    可她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不自在过, 感觉如同被一双审视的眼睛盯着。

    她自觉是个谨慎的。

    做手头这事若是露点马脚, 到时候便难收拾了。

    可如果只死个厮婢子, 却只需要随便搪塞几句就能行。关氏不会当意, 谁也不关心,一切便能随风而散。

    巧儿下意识握紧手里的刀, 凝着视线仔仔细细量起来。

    秋斓的神经崩久了,忽觉得顾不上再怕。沈昭一早嘱咐过她要心, 可如今却不是心能逃得开的。

    她只知道等死不是办法, 她不能每次都任由着人欺负掳走, 再等旁的人来救她。

    秋斓略作反应,忙慌慌把身上的长袄脱下来丢在地上, 故意露些衣角在外头, 然后才硬起头皮围着灶子爬了半圈,悄悄躲在巧儿身后的拐角处。

    等蹲稳了,她才捡块生火用的树枝, 用力朝自己丢下的衣裳掷过去, 造出点动静来。

    巧儿也被着动静惊得愣了愣,再定睛一瞧, 那抹粉色的衣裳,像是秋斓的。

    巧儿微滞。

    寻常的奴婢厮,和钻进厨房的耗子猫狗没什么不同,只要不了话,这些事便不会再有人知道,巧儿不在意。

    可秋斓不一样。

    秋斓到底也是嫁给沈昭的, 算得上个主子,她若是随随便便死了,总要有个法。

    巧儿登时也迟疑起来。

    也就这么会子功夫,厨房外忽然来了人。

    “巧儿姐姐,夫人问国公爷的药好没好?”

    “……呀,你提着刀是做什么?”

    巧儿回过头,看是关氏院子里的粗使丫头,忙搁下刀,装模作样拍拍胸脯:“我方才见好大一只老鼠,吓死我了……”

    “药早好了,我这就端过去给夫人。”

    “国公府的厨房里怎么会有老鼠?”粗使丫头这才懵懵懂懂递个托盘过去,又见巧儿神色似有些慌张,身上掉了东西,这才捡起来展开一瞧。

    “哟,巧儿姐姐,你的药方掉了。”

    巧儿笑了笑:“那是国公爷的药方。”

    “诶?这不是上次夫人叫我放在世子院儿里的方子吗?怎么是国公爷的?”

    巧儿神色一沉,不耐烦地发道:“那怕是我记错了。”

    “夫人叫我,我这便先端药。你也别拖拉,随我给夫人送药交差去。”

    两个人应承几句,出门那脚步声走得越来越远。

    只不过她们那字字句句被秋斓听得一清二楚。

    怕又是关氏指使巧儿在沈合荣的汤水里下药,还想把东西藏在沈昭的院儿里诬陷人。

    她慢慢探出脑袋,看着案子上的刀,心上忽来了一阵余悸,瘫坐在灶台下面喘了几口大气。

    另一头,沈合荣院子里也是空空的。

    只有关氏早早便在院子里等着。

    见着巧儿过来,才懒懒扶着鬓问:“今日如何才送过来?都是按原来熬的?”

    巧儿忙笑道:“夫人不必担心,自然是按照原来的药熬的。”

    “只不今日早少夫人家的姐姐来,奴儿瞧着眼熟,多了几句,这才耽误了些熬药时候,送迟了国公爷的药。”

    关氏撩眉:“眼熟?”

    “正是。”巧儿点头,“夫人可曾记得先前吃过的乳扇?”

    “上次秋家来谒时,长女病得厉害不能成行,今日我瞧了半天,总算想起少夫人那家姐先前见过,正是我们买乳扇那店里头的人。”

    “秋老爷虽还是个举人,不曾想家里还有这么个见不得人店铺商行,也不知少夫人先前是不是和她那家姐一般整日抛头露面在街上看店。”

    关氏眼中透出几分显而易见的蔑然:“原以为秋家好歹是官宦世家,不想竟自甘堕落做起了买卖,出来也不怕贻笑大方。”

    “罢了,先去给国公爷送药吧。”

    沈合荣如今上了年纪,身子不顺遂,口歪眼斜,乍见到时难免吓人。

    但若是仔细瞧,还是能看出沈昭和他像的地方,想来沈合荣年轻时当也有副极佳的皮相。

    可惜如今成了这副见不得人的鬼样子,又被中风偏瘫折磨了多年光景,头发已是斑白。

    进了屋的关氏瞧着巧儿关好门,这才端着碗悠哉悠哉踱到沈合荣床边。

    沈合荣中风两年有余,如今更是瘫痪在床无法自理,任着关氏喂他吃什么,他都没有还手之力。

    药还烫着,关氏也不晾,舀起一勺便要往沈合荣的嘴里送。

    沈合荣不愿吃,便被关氏硬是用勺子撬开了嘴,硬生生拿滚烫的药汁子在嘴上浇了一遍。

    “犟什么?驴脾气又来了?”关氏笑了笑,瞧着药水从沈合荣嘴角滴落出来的狼狈样子,却也丝毫没有替他擦拭的算,“沈合荣,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不吃就什么都别吃,你饿死病死算了。”

    “我当初也真是糊涂,怎么就瞧上了你这张脸,非要嫁进你们镇国公府里来当续弦?”

    沈合荣似是听得恼怒,可是偏又不成话,只能粗粗出两口气以示愤慨。

    关氏看着他这副无能的样子,忍不住掩面发笑。

    “你从前是沉湎酒色不假,好歹还有张风采俊逸人模人样的脸。”

    “如今你好丑啊,连口药都没法子自己咽下去,又脏又臭,好似个恶水沟里的死鱼。”

    沈合荣听得直瞪眼,关氏却仍是毫无顾忌:“瞪我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有一天能从床上爬起来?”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我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是你不肯把世子传给晖哥儿的,如今成了这样,你怪不得我。”

    她着又沉下眸子,大发慈悲地替沈合荣揩两下嘴角的汤药。

    “你朱柔宸的儿子怎么就半点都不像你?花天酒地,吃喝嫖赌,他沈昭但凡沾一样,如今还犯得着我的费这么多心思?”

    “不过也不顶用了,别管是沈俢鸿,你,还是那个你的那个世子沈昭,一个也跑不掉。”

    她表情越发狰狞了几分:“如今你沈家的产业是我的,国公的位子也只能留给我。像你这般只会犬马声色的膏粱弟子,中风中得那般容易,都你熬不了多久,如今倒是命硬了,都入了秋,你怎么还不去死?”

    关氏冷冷笑着:“你喜欢朱柔宸又能怎么样?你就是给人家提鞋人家都烦你,不光人家烦你,就连人家生的儿子都同你生分,你还硬是要把世子的位子就给沈昭,让咱们的晖哥儿没名没份的。”

    “沈合荣,你怎么这么贱呐?”

    “你既只爱朱柔宸,你就快些喝了药去追着你的庚淳郡主团聚吧。”

    “堵我儿子路的人就都得死。”

    她得意地瞧了瞧,这才唤来巧儿:“那药和方子先前便塞在沈昭院里了吧?”

    “是。”巧儿轻答,“夫人放心,等国公爷有个好歹,世子那院儿里的人定逃不了干系。”

    “只是奴儿听少夫人想在院里头种花刨地,不准……”

    巧儿眼珠子轻轻一翻,量起关氏的神情。

    昨晚秋斓翻了汤的仇她还记着,早下药时,约摸又被秋斓瞧见了。

    巧儿自知是奴婢,不敢贸然做出格的事。

    可关氏不一样,若是主母想要秋斓死,那她就算下阴手也是为主母分忧。

    想到这,巧儿口风一转:“万一把什么东西挖出来,那可不大好了。”

    关氏闻言,索性往边上的太师椅上坐了:“秋斓?”

    巧儿立时添油加醋:“少夫人整日跟前跟后伺候着世子,奴儿瞧着世子再养养,怕是要大好的。”

    “到时候横刀立马的,再回边关也不无可能。”

    关氏一听,也沉了脸色:“图着冲喜能冲走沈昭冲来个替罪羊,这下倒好,给沈昭冲来个帮手。”

    巧儿转转眼珠子,心里有编排了些别的,便又抬起头:“夫人容禀,少夫人家里还有家店呢。”

    “许是有什么能治奇病异症的食疗方子,也未可知。”

    关氏握住扶手的五指微微攥紧。

    巧儿的话让她动了心。

    她便径直问道:“秋家的店在何处?”

    “鼓街东头,就在宁定楼背后。”

    “生意倒是不错,才开了几个月,买东西的主顾已经不见少,想来赚得盆满钵满,都养着世子了吧。”

    关氏眸色微动。

    巧儿不动声色地瞧着,料想关氏心中显然又有了想法,连忙出谋划策道:“夫人,世子既有个厉害的护着,咱们没法子,那从少夫人这动手总没错。”

    “若是他们一直这样捏成团,咱们才是真的为难。”

    关氏忽然发出两声笑:“那就先杀了那个秋斓,再把沈昭和跟着他的那个分开。”

    “只要没有那几个围着的,沈昭早晚要完蛋。”

    巧儿便又提醒道:“可秋家那个二老爷还是个有功名在身的举人。”

    “若是贸然出了事……”

    “举人又能怎么样?”关氏忍不住笑出声来,“连他秋泰曾都得捧着关家的脚后跟,何况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老举人?”

    “明目张胆地死不成,你让她出个意外总是常事。”

    关氏轻描淡写地两句,只觉得索拿人命稀松平常,索性坐下身,懒懒拿起了桌上搁的冰糖甜橙。

    新橙朱红,都是秋日里才下的。饱满浑圆,剥了皮子更是汁水淋淋,如同宝石玛瑙一般晶莹剔透,瞧着便诱人。

    巧儿极有眼色,连忙用碟铺上薄薄一层雪盐,恭恭敬敬地奉在关氏面前。

    吴盐胜雪,纤指破橙。

    新橙要蘸了盐吃,才算是甜得足滋足味。

    关氏拿橙瓣慢条斯理地搁在盐碟里轻碰几下,而后才慢慢将橙子喂进嘴里吃了。

    她面上还是一副毫不关己的表情:“再不济,毁掉秋家的店,让秋斓忧思惊惧几天,到时候再自绝性命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秋斓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举人的女儿而已,死便死了,这么点子事,还要我教你?”

    “巧儿,你总得搞清楚,这镇国公府,是谁在当家做主。”

    巧儿慢慢露出笑来:“夫人只管安心。”

    “奴儿自当为夫人分忧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