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八宝酿梨
初阳瞭窗, 照得桌上几只白瓷茶杯灼灼生亮。
秋家已然从鼓街东的巷口搬进宁定楼里头,秋斓有了自己的屋子,就在后院的楼。如今她坐在自己房中目色沉沉, 直望着中央的白釉茶壶发呆。
她不大想跟沈昭缠缠绵绵地告别, 她只怕自己会舍不得, 毕竟很多事从来都是当断则断得好, 只要她从镇国公府离开,对谁都是好事。
故而昨晚她便留下信笺, 一鼓作气带着东西领满庆儿回了家。不过到家时街上尚未宵禁,到现在钟都响完好几循, 街上人头渐渐攒动, 她却是一夜无眠。
风吹着窗口的清铃叮当几声, 秋斓好似骤然缓过些神,她索性出门直扶着楼梯下楼, 径直进了秋母的屋子。
“阿娘, 红宝石弄丢了。”秋斓坐在床边轻轻唤一声,又像是在自自话,“我该怎么办呀。”
良久过去, 屋子里仍是静静的。
秋母双目微阖, 并没有醒。这样长久地躺着,除过喂些温水汤药, 其他的皆是无计可施,秋母便一日接着一日肉眼可见地清瘦下去。
秋斓当真很怕。
她怕她的阿娘还熬不到醒来,便会先灯枯油尽。
“阿娘,你什么时候醒来?”
“阿娘,我想你了。”
她低着头又在床头坐一阵,方见德良端着水进来, 那头的德良也是一怔:“阿斓?”
“你昨晚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国公府去?”
“不回去了。”秋斓轻笑,“阿爹六礼未成,本也跟阿昭……跟世子算不得夫妻,如今回来正好。”
“先前是国公府里头得有个人照顾他,如今他大好,我也自然要搬回来。”
德良皱眉:“这是什么理儿?这不是欺负人么?用时招来,挥之即去?”
“阿姊,不妨事,是我自己不想留下。”秋斓牵住德良的手,“日后这酒楼总得有人照管,阿娘迟迟不醒,阿爹还要准备春闱,你一个人哪能忙的过来呢?我和满庆儿都回来,你一下子就能多两个帮手。”
德良的眉头并没有松开。
“可是……”这对你公平吗?
“先前我想阿娘不那么辛苦,想阿爹能好好读书,想阿姊你不再被病痛折磨,如今尚算是都成了。”秋斓唇边漾出一抹苦笑,“我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再奢望其他。沈家毕竟是有爵位的世家,高门大户不比我们日子简单,留着也未必是好事。”
“阿斓。”德良握住秋斓的手,“阿姊都听你的,但你不要委屈自己。”
“早蒸了酿梨呢,你先吃一些吧。”
秋斓点点头,嘴里忽觉得有了点滋味。
那酿梨里头塞得满是芡实莲子糯米百合,有时还会多几颗蜜饯进去,滋味便是酸酸甜甜,鲜香多汁。
只要吃了这些甜的,或许就把那些不高兴的事统统都忘了。
她正要出门去,忽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拧起眉头:“阿姊,你这几日有没有听到郭举人究竟是怎么死的?他又为什么私下里偷赎咱们家的鸽血红?”
德良闻言,却只失神地摇摇头:“什么都听不出来,根本没人知道他去过当铺,都怪我。”
“要是我没有跟他一起去当铺就好了,都怪我,都怪我。”
秋斓靠着德良伏在她肩头上:“阿姊别这么,谁知道郭举人会做这种事?怎么眼下先找出红宝的下落最要紧,否则阿娘醒来会伤心的。”
德良眉头颦颦,正欲再,满庆儿却一脸凝重地寻过来朝秋斓道:“姐,爷来了。”
“姐你昨日怎么给爷留了和离书?为什么?”
德良闻言,不禁更加担忧。
秋斓稍加安抚,便对满庆儿道:“来了也好,这些话总得的。”
“镇国公府终究不是我们该久留的地方。”
秋斓正正神色,下意识理理衣服上的褶子,便不再多顾忌,朝门外走过去。
沈昭就坐在大堂里等,一身贴里还是昨晚换的。他踩着条凳,手撑在屈起的膝上,衬得端正站在一旁的宏毅无比规矩。
听得是有脚步声传来,他方才抬头,将目光梭巡在秋斓身周,不置一语瞧着她慢慢走来停下步子。
沈昭不消言语,只将那和离书往桌上一扔,浅声问:“昨日午后还好好的,如今这是什么?”
秋斓抿抿唇:“自然就是字面意思,你也进宫面完了圣,此时和离正好。”
沈昭的眸色冷了几分:“几个意思?”
秋斓低声道:“嫁进镇国公府的是侍郎秋泰曾的女儿秋斓,不是举人秋茂彦的女儿秋斓。”
“这婚名不正言不顺,连堂都不曾拜过。故而我本不过就是进镇国公府照料你的,如今你康复,自然也该我走了。”
沈昭嗤笑:“谁跟你的这些昏话?”
“无人,是我自己心里的话。”两家本就不门当户对,太子不会赞成,秋家对于你要做的那些事更是毫无助益,甚至滇州按嘉的那层身份还会拖累到镇国公府,“难道不是这个理儿吗?如今这样最好,也碍不到你日后重新找个中意的女子。”
她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昨日沈昭自己都认了,既然已是太子发话,娶不娶新夫人又哪里是沈昭了算?
沈昭要做他的大事,她不想看沈昭和太子半路翻脸内讧,若是状况再差一些,沈昭同意了太子的要求,她更不想卑微地卖乖求好,厌恶同别的女子争风吃醋。
与其等到那一天落魄退场,倒不如自己干脆一些,至少国公府外头有的是海阔天空,即便没有沈昭,她能做得也还有很多。
眼下那顶戴红宝不知是流落在何处,搞不好惹上杀身之祸殃及镇国公府,便是沈昭这般精于谋划,沾上了谋反的名头,只怕也无力回天。
秋家之于沈昭和太子而言实在毫无作用,比不得一个萧灵雁,沈昭中不中意也是其次,至少可以拉拢将军府和东厂。
凉风直往旷旷的屋子里灌,吹得人下意识哆嗦。
沈昭被气笑了:“你怪我昨日骗你那话?我中意的女子是谁,你会不清楚?”
“骗不骗重要么?您有没有中意的女子都与我无关。”秋斓轻轻咬住下唇,“日后你在太子侧旁定会鹏程万里,是我配不上你,我们和离,日后我不难过,你也不会难过。”
她得冷静,能让人听出几分绝情的味道来。
沈昭眯了眯眼。
秋斓日思夜想要开酒楼,他天天瞧着只觉得女子天性。不成想如今当真做成老板娘,可这老板娘却不是他的了。
沈昭轻嗤。
他知秋斓这一反常态的表现定有隐情,可什么隐情能让秋斓干出扔和离书这种绝情的事?
沈昭不由分拧住秋斓的手腕,扯着人就要往门外走:“跟我回府。”
“你知不知道你在什么胡话?配不配由不得你,要一直留在镇国公府是你自己的,如今出尔反尔,当我镇国公府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
“回去给我好好清楚,再敢写和离书,信不信我敲折你的腿?”
秋斓拖着不愿往前,奈何根本招架不过,沈昭拎她就好像提个鸡仔一样简单。
“你放开我。”秋斓拒绝着推开沈昭的手,可沈昭握得实在紧,扣得她发疼,眼泪便一下子就泛进眼眶,“我凭什么要跟你回去?”
秋茂彦闻听动静也连忙出门,只见得秋斓转眼就要被带走,他即刻拦在门口一脸肃容。
“还请沈世子放手。”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光天化日岂有抢人的道理?”秋茂彦死死盯住沈昭,“世子今天若是硬要抢我女儿出门,那便从我秋茂彦尸体上踏过去。”
沈昭冷笑,气得隐隐皱眉,连背在身后的手也蜷得指尖发白:“怎么?秋举人这是在要挟我?以为我不敢?”
秋斓瞳孔微张,她自然知道杀人对沈昭来有多容易。
她慌得脑子发了乱,生怕沈昭一怒之下出手,可她又不能挣脱开沈昭的桎梏制止这场冲突,最后只好急得大叫:“沈昭,不准伤我阿爹,不然我跟你不共戴天。”
这还是她第一次叫他沈昭。
话方出口,秋斓自己也微微愣住,她忽然有些后悔了,可还来不及再多做反应,钳住她的手忽然卸下力道松开来。
沈昭垂着眼帘,掩了眸中的神色。
他似往常那样挟住秋斓的脸拽了拽,可这次他目光里再也没了往常的兴致,眼角也不似寻常那样弯着。他的脸色阴沉得显而易见,瞧来只让人觉得凶神恶煞又威压窒息。
“不共戴天?”沈昭手上慢慢用了力,沉声问道,“秋斓,你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怎么睁着眼朝我出这么冷冰冰的话的?嗯?”
秋斓不是第一次被捏着脸,可这次却半分不像从前。她终于发觉沈昭从前都只是轻轻捏,像是玩闹,而沈昭但凡随便用点力,就会让人疼得呲牙咧嘴,恍若用刑一般。
原来沈昭从前对她的凶和欺负,根本算不得生气,而如今是真的生气了。秋斓忍不住吃痛地皱起眉头,她不知道是该怕还是该委屈。
她只能忍着神色干巴巴道:“沈世子见谅,我们秋家没什么根基,我阿爹不过是个举子,不是刻意要得罪您。只是如今您确确实实都大好了,我自是不必留着,否则便是自讨没趣。”
沈昭见秋斓脸上捏出了红印来,表情也染上显而易见的疼楚,他眸子里终究还是淡过一抹疼惜担忧,手便也紧跟着松开。
他转而嗤笑一声:“沈世子?好一句沈世子,你也叫得出来?你这是要与我撇得干干净净了?”
“本不也是干干净净的么?”秋斓脸上强挂起三分招待人的假笑,“从前是年幼,跟着世子爷才没大没地乱叫。”
“我们是户人家,蒙世子爷不嫌,能进镇国公府这样的高门大户里头伺候一次,便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如今再赖着,岂不就是不懂事了?”
“日后还仰仗着世子照顾我们家的生意,自然是不敢得罪贵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