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阿斓,莫怕
年前至归缘是真真最忙的时候, 不仅堂食的客人多,连点心也是供不应求。
散卖的柜前日日排队,兑点心票子过年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成批成批的大单还越订越多, 至归缘的后厨恨不能连明昼夜地烹制点心。
秋斓虽不用亲力亲为, 但仍是忙得连轴转, 一天只能睡两三个时辰。结果年那天沾了冷水没顾上管,人就病倒了。先前还只是咳嗽, 到了年关三十却骤然加重,许是先前压抑得太久, 如今一并爆发, 这病猛地如山倒下。
烧是下午发起来的, 入了夜也不见退烧。只是眼下正值除夕,家家户户换桃贴对, 大过年的, 连个郎中也没地方寻去,秋斓便也就只能卧床养着。
一场大雪恰逢此时悄然而至,静悄悄给京城盖上了厚厚层白被。
沈昭在她窗外等久了, 融雪半湿衣衫, 发髻也被雪沫缠得花白,可他神情里没有半点不耐烦。
待到德良和满庆儿好不容易离开, 他这才翻窗进屋,却又怕满身的寒气过在秋斓身上,心翼翼关好窗,还下意识站在床脚等了片刻。
秋斓烧得迷迷糊糊,脸色更是通红。
她仿佛躺得一点也不舒服,鼻塞气堵, 唇边喃喃乱语,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好好的除夕之夜,人人都在吃团圆饭,看烟花,点爆竹,一年到头,难得能在这一天做无忧无虑的孩儿。
秋斓却没这福气,只能被困在床上胡话,像个十足十的傻子。
沈昭轻叹着坐去床边,搂着她靠在自己身上睡,又喂她吃药丸。
秋斓的气息这才顺了些,可她闭口拒不吃那苦丸子,只下意识贪恋地抱住身边那个凉凉的“大冰块”,以逃离发烧那火烧似的感觉,半点也顾不上管那“大冰块”也会抱她。
沈昭轻轻拍拍秋斓的背,又摆弄着秋斓的手蘸酒帮她擦手心。
她脸上的伤已然是恢复如初,沈昭细细瞄了好几眼确认,最后才安心温声道:“快来,吃过药睡醒才能退烧。”
“唔,苦的很。”秋斓使着性子直吐舌,“我不吃。”
“不吃就难受,会头疼,还会咳嗽。”沈昭又耐下性子喂了一次,“听话,只吃一颗就好。”
“就不吃。”秋斓咂着嘴迷迷糊糊翻个身,耍赖道:“不吃不吃。”
沈昭无奈地轻笑两声,耐心也至此彻底告罄。
他索性托住秋斓的后脑,含着药丸低头吻住秋斓,趁着秋斓猝不及防便开始攻城掠地,将药不容抗拒地渡进她嘴里。
灼热的气息不由分扑上沈昭的脸。
屋子里瞬时安静下来,仿佛窗外所有的爆竹声,笑闹声全都戛然而止,只剩下浅浅的呼气声响。
药丸本就一颗,秋斓迷瞪着轻噎一下便也就吞了。
沈昭这才又起身重新拍了拍秋斓的背,确定她咽下去之后才忍不住弓起食指刮她鼻尖浅声道:“叫你不听话。”
秋斓这会倒是安稳得很,只安安静静睡着,不再接着闹腾。沈昭正要轻手轻脚地把人放回榻上,不料秋斓却又忽然胡拉乱拽扯住他衣襟。
“阿娘……”秋斓迷迷糊糊唤一声,“阿娘你别走。”
沈昭忍不住轻嗤:“喊谁呢?认清楚再叫。”
秋斓却并不理会,只继续嘟囔道:“你给我唱曲儿吧……”
“不会唱。”
“你会的。”秋斓喏喏耍着性子,“红什么,白什么的……”
她朝沈昭拱了拱:“你唱嘛……”
沈昭微怔,连环着秋斓的手都不由得僵住。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抱着秋斓了。
秋斓这还是第一次朝他撒娇使性,像只猫似的在他怀里骨涌,似是要往人心里钻。她一点也不安稳,拱来拱去,直磕在沈昭眼角眉骨边才呜呜咽咽喊着疼安稳下来。
沈昭也不气,眸光柔和几许。
秋斓即便是在病中落在他眼里也只剩下满满的娇憨可爱。
彼时秋斓脸色绯红,樱唇微嘟,鹿眼轻阖,脑袋枕在沈昭肩窝里一口一句“阿娘”地叫,丝毫没意识到抱着她的人根本不是秋母。
沈昭看着她也没脾气,只好又拍了拍秋斓的背。他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大圈,奈何他幼年实在跟童谣没什么缘份,确确实实听不出秋斓唱的是什么。
于是他只能拿军营里头听过的词儿糊弄秋斓,轻声伏在她耳畔:“哥儿,哥儿,莫要怕。”
“不对不对,我不是哥儿……”
沈昭深吸一口气,压制住情绪,不动声色地耐着性子改口道:“阿斓,阿斓,莫要怕,将那鹦鹉檐头挂,可惜为甚过潼关,从此终日不话。”
秋斓听得咯咯直笑。
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沈昭微怔,恍惚间才觉得似是好久没见到她朝他笑过。
秋斓就在沈昭怀里蹭来蹭去,贪恋着那份凉意,久违地笑个不停。良久之后,她被哄得安稳了,渐渐也入进梦乡里。
“阿斓,莫怕。”沈昭却还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阿斓,莫怕。”
浅浅的轻哄悉数泻进秋斓的梦乡,融在周遭静谧的氛围里。
良久之后,门外头才又窸窸窣窣传来动静。满庆儿端着水盆来替秋斓淘洗毛巾,谁知一开门,入目的却是沈昭抱着秋斓哄睡的场景。
满庆儿怔住,一时还没反应出沈昭从何而来,刚要开口:“爷……”
沈昭不言,只抬眸冷冷睨了一瞥。
他拍人的动作虽极尽温柔,可看满庆儿的眼神却阴沉且可怕。
满庆儿身形一僵,立时噤声把后半句活生生又吞了回去。她自觉地转身带上门朝外道:“德良姐,我瞧着阿斓姐已经睡了。”
“咱们便别去吵她,咱们放捻子炮去吧。”
沈昭唇边堆出几分弧度,如水的轻柔目光重新倾撒在秋斓脸上。
借着月色看了一阵,他才又忽然问道:“阿斓,我到底怎么就把你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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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还没深,外头虽热闹,但秋家的院里尚算安静。秋茂彦虽已是会元,却半分不敢耽搁,还在窗下温书准备殿试。
秋夫人挑来一盏羊油蜡罩上灯罩,轻轻搁在桌上,朝秋茂彦嘱咐道:“莫要看坏眼睛。”
“我郎君自幼称头,来日若是瞎掉,便不好看了,做你的婆娘出去还要丢人的。”
秋茂彦听得直笑:“记得,记得。”
“夫人有言在此,我是万万不敢瞎的。”
秋夫人又放一盒龙眼在桌上:“也莫要太辛劳。”
夫妻相视而笑,秋茂彦正准备继续温书,忽透过糊窗棉纸见一袭颀长身影入了院子。
秋茂彦忙起身开门去看,便对上门前沈昭轻撩起来的视线,秋茂彦忙作个揖:“除夕之夜,沈世子缘何会屈尊来我秋家?”
沈昭合着唇边轻雾嗤笑:“自是有事与秋老爷相商。”
“秋老爷秋夫人安心,这次不光是因为阿斓。”
秋茂彦夫妇若有所思地对视片刻,终还是将沈昭请进屋来。
沈昭也不曾见外,径直在圈椅上歪歪斜斜坐下,将身上带的信笺搁在桌上示意秋茂彦夫妇看。
“事到如今,我还是开门见山的好。”
“秋夫人身份非同一般,夫人的兄长若在京城,那应当是被俘入京的,这纸上抄录了二十年前滇州战乱被俘入京的狜军汉人,请秋夫人瞧瞧有无眼熟的名姓。”
秋茂彦眉头一皱,眼中立时多出些戒备,先行伸手按住桌上的信封:“世子这是何意?”
“我并非是来替朝廷抓滇州反贼的,否则秋老爷和夫人眼下该已在狱中受刑了。”沈昭漫不经心地揉捏着自己的指尖,“毕竟狜人都讲南语,我想不出二十年前除过滇州土司府,还有哪会教自己家的子女汉话。”
“不是么?秋夫人?你同黎氏土司府关系匪浅。”
秋夫人明显一惊,却仍缄口不言。
“如今皇贵妃大关氏借着滇州之乱洗刷朝堂,黎氏土司巴遵望和昊钦庵若是被皇贵妃先找到,必然性命不保,且朝中又会有一场浩劫。”沈昭缓声道,“到时候波及秋家,定是灾秧。”
秋茂彦的眉头越皱越紧:“世子分明方才病愈,缘何如此清楚朝中局势?”
“莫非,这其中还有隐情?”
沈昭嗤笑:“不错,我这病一直都是装的,阿斓竟不曾对你们提过。”
“秋老爷不必多疑心我的事,只要知道我想护好阿斓,也绝不会做无益于秋家的事,就足够了。”
“阿斓皆与我们夫妇过,宫中既已为世子重新择妻,世子断不该再跟阿斓藕断丝连。”秋茂彦冷声道,“阿斓毕竟是女儿家,不比世子,她总得爱惜着名声。”
“重新择妻?”沈昭眸光一顿,不禁意味深长地抬眸,“阿斓果真是这么同两位的?”
“正是。”秋茂彦斩钉截铁,“世子见谅,阿斓要嫁,也该堂堂正正地嫁,做不得如今这没名没份的……”
“宫中未曾与我择过新妻。”沈昭敛起脸上的漫不经心,“从来没有。”
“我想娶的,从头到尾只有阿斓一人。”
秋茂彦夫妇登时面面相觑。
“那夜送阿斓回家时我已然看出秋夫人的身份绝非普通狜人,我若要加害秋家,便也不会以身犯险,露了装病那秘密去救秋夫人。”沈昭正色道,“眼下若是秋夫人据实相告,我可以替秋夫人找人,想来会比秋家漫无目的地在人海里寻要快一些。”
“那夜已经有杀手对秋夫人下了狠手,夫人当真不怕再致灾祸连累一家人么?”
秋夫人犹豫良久,最终还是点下头:“世子猜的不错。”
“滇州土司巴遵望并非他人,正是阿斓的外祖,我入京来寻的兄长便是昊钦庵。”
“可我滇州黎氏绝未谋反,我们有冤在身。二十年前我父写过议和降书,命我兄长私下带降书前往明军大营,不料叔亲黎氏顺趁机叛变杀害我父斩杀明军议和将领致明军攻城,我兄长也自此下落不明。”
“果真是有隐情。”沈昭暗自思忖,“黎氏若得申冤,大关氏为洗刷朝堂网罗的罪名便是不攻自破。”
“可降书在我兄长手中。”秋夫人轻叹,“我寻了他二十年,不曾听到一丝一毫消息。”
“这些事阿斓可曾知道?”沈昭又问。
秋夫人点点头:“那晚受伤我当时日无多,故而对阿斓细细讲过,还把滇州土司府的金顶戴交在阿斓手里。”
“只是先前店中难以为继,家中摔下顶戴上的红宝石送了去当铺还钱,不想先前阿斓才发觉红宝石已然遗失。”
沈昭暗自皱皱眉头。
秋家藏着这么多事,秋斓却对他只字未提,不必想也该知她心里有多难捱。
“夫人先瞧瞧那信笺。”沈昭敛敛眸子,“我听闻昊钦庵年少骁勇,文武双全,在滇州威望极高。何况他本就是土司之位的继承人,应当不是会出卖土司府的人。”
“降书既在他手中,那这二十年间他为何不拿出降书上达天听?”
秋茂彦和秋夫人忽被沈昭问住,双双哑口无言。
“这其中应当还有……”话音未落,沈昭忍不住侧目掩袖轻咳起来,“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找到昊钦庵的下落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秋茂彦瞧着沈昭咳得厉害,忍不住轻轻皱眉:“世子这是染了风寒不成?”
“无妨。”沈昭揉揉自己隐隐发胀的额角,“不过就是今年除夕比往年冷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