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奶皮酥
帐子外面的泥巴被堆成塔又重新推平。
德良玩得不亦乐乎, 眼看着人一波又一波从帐子里离开,这才忽然觉得有点奇怪。
“你们也跟阿斓去摘药草吗?”
无人应她。
德良不禁又问:“是个什么样的草药?我也想看看。”
人群里嬉笑声迭起,却仍旧没有理睬她的声音。
德良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只觉得泥巴也变得无聊了, 秋斓交给她的东西早已经被她忘去了九霄云外。
她现在只想去看看草药, 然后偷偷帮阿斓摘好多好多。
到时候阿斓肯定很开心。
德良不动声色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朝着上山的方向越走越远。
她兴高采烈,明晃晃听着那些人一路上的闲话。
“快了, 再爬一阵有棵歪脖子松树,高大人带的亲军就在那等着。”
“到时候我找人去挖坑, 你就抽根绳子把那秋家娘子绑好塞进麻袋里。”
“娘娘吩咐过, 拖到没人找着的地方埋了就完事……”
德良愣了愣, 忽然叫道:“你们不是跟阿斓去摘草药的。”
几个人这才发觉德良尾随在他们身后。
德良连忙上前抓住他们的衣袂袖角:“把我的阿斓还给我……”
“这个傻子怎么跟来了。”几个人露了狠,“也不知听到多少, 麻烦。”
他们扯着德良把人拽去坡边上, 按着德良便往山下推。
德良不愿,撕扯着抓起一个人的手狠狠咬下一大口,哭着叫喊:“把阿斓还给我。”
可她终究寡不敌众, 脚下一空便沿着山坡直直坠下。
“把阿斓还给我。”
德良眼角蕴出一滴泪, 可她却只能看着那些人影渐渐变远消失。
满眼的猩红映着山林鸣松,叶涛波澜。
也不知是从哪里生起一阵风, 就在鬓边幽幽吹起。
德良使劲睁着眼,却只看到天地翻覆,她什么也抓不住,任着自己堕入一方深不见底的血海。
腥膻的血液蔓延到她眼前,直直淹没过她头顶,德良想要喘气, 却觉得根本做不到。
她只觉得那些血的颜色好鲜艳,亮得和秋家的红宝石一个样。
“阿姊……”
“我们从来没有做过恶事,为什么就必须任人欺辱地活着……”
“可是只要活着,咱们就还能再团聚的……”
德良微微蜷起手指。
从把白绫挂上高枝的那一瞬起,她便未曾有过半点懊悔。
是她害得秋家捉襟见肘家徒四壁;也是她害得阿斓被逼迫着嫁了人;更是她害得红宝石流于人手引来灾祸。
因为她活着,就是一种施加给亲人们的拖累。
何况,那根本不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也不是自己的亲生妹妹。只要秋家少了她这个无用的女儿,便再也不必承受那么多灾难。
她把自己挂在了白绫上,一切便都会好起来。
她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德良第一次有了这么强烈的欲望,她也想活着。
因为她得活着才能去救阿斓,她得活着才能把大关氏那些恶行悉数抖露,只有她活着滇州黎氏的冤屈才能早一日昭雪。
真正会让一切好起来的是他们都还活着。
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
白绫拴得太紧,被勒住脖子更是难受的要死,比幼年任何一个春天发病还要折磨人。
要是再重来一次的话。
她再也不要投缳了。
德良使劲睁眼,努力挣扎,试图脱离一整片血海,她得活下去。可是源源不断的血从她眼前潺潺流过,她根本看不到血海的岸。
“阿斓,我要活下去。”德良口中汇出几个无声的字,往血海里越沉越深。
德良不知道自己究竟挣扎了多久,她被吓得陡然睁眼,看着山间湛蓝的天色,满目的混沌和模糊慢慢悉数退去。
她渐渐看清了眼前的人和天地。
“德良。”朱嘉焕正伏在她身边,清冷的面容里藏不住担忧,他摁着她额头的血窟窿止血,另一边轻唤她的意识:“德良,快醒醒。”
草叶的甜香弥漫在周围,山林里还有鸟叫,但德良只觉得脑海里全然只剩下空白。
几个月时光和过往的种种,忽然都好似浮梦一场,眼前的种种,更不似真实。
“德良。”朱嘉焕冷峻的神情间夹杂着疲惫,显然是风尘仆仆刚刚赶到,“你听得到我话吗?你怎么会在这?”
他见德良眨了下眼,于是先有条不紊地包扎住德良胳膊上的伤,又扶着德良坐起身,最后才轻车熟路拿出几块包好的奶皮酥塞进德良手里。
“德良听话,不要怕,嘉焕哥哥给你带了奶皮酥。”
德良莫名地瞧着奶皮酥,那上面还印着至归缘的戳,的确是她喜欢的。
这糕点又酥又香,甜而不腻,至归缘里每天早现做,用的都是白面和鹅油,和面用的是牛乳,半点水都不加,才会有浓郁的香味。
每天烤一大炉子这奶味十足的奶皮酥,拿在手里都酥得掉渣。不过也正是因为酥脆,这点心格外易碎,确确实实不好保存。
但她手里这几块却是例外,因为包得仔细,被带着时大概也是心翼翼的,故而眼下交在她手里也还完完整整。
德良的视线从奶皮酥上又重新挪回朱嘉焕脸上,这个人看着不近人情,可做的事统统跟他给人的感觉当真是半点也不像。
朱嘉焕还没顾上注意德良的神情变化,他脸上仍旧不见什么表情,但帮德良揩掉额角的血时却轻手轻脚:“德良真乖。”
“我帮你擦一擦,不痛的。”
德良眼中的疑惑越积越深,视线也自朱嘉焕脸上游移开来。
朱嘉焕一身墨黛贴里,箭袖革带,腰跨雁翎横刀,威风凛凛,半些不似往常在店里头算账穿件天青道袍那般看着斯文。
可他眼下心翼翼的样子又好似在精心照顾孩,让人只无端感觉到诡异。
德良不由得下意识推开朱嘉焕:“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会在这?”
朱嘉焕浑身一僵,动作也跟着顿住,眸色微沉道:“你不认得我了?”
“贾桓?”德良使劲思索,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摇摇头,“不对,不是贾桓,贾桓……是嘉焕。”
朱嘉焕轻轻皱眉,这才量起德良的反应和她微垂的目光。德良目光清澈,眼中带光,整个人都显得格外清明。
他又是一怔,连忙试探着叫道:“德良姐?”
德良眼蹙着眉头,一脸疑惑地问朱嘉焕:“我去投缳上吊,怎么……”
“你穿成这样,你做什么大官了?”
朱嘉焕这才几不可见地松下一口气,他坦言道:“你忘了?我不是到京城投亲的,我是西南都指挥使司的百户,奉着沈世子吩咐留在秋家。”
“你投缳之后还有很多事,你记不记得?”
“对,我记得你是边军的人,你也不姓贾。”德良努力回忆,往事一幕一幕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你认识沈世子。”
“我还记得,我见到我亲阿爹了。”
“可现在究竟怎么回事?”德良揉揉自己酸涨的眉头,“这里究竟是……我脑子好乱。”
“不要急,一点一点想。”朱嘉焕轻声着,将德良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默默搂紧德良背她起身,“你还记不记得你阿爹秋状元被陛下钦点到思河随猎,这里是思河围场的山林。”
“我……记得,我是偷偷跟出来的。”德良略作回忆,“阿爹跟着陛下的御驾去了山上,官眷都在山下,可我怎么会在山里?”
“山上出了点事。”朱嘉焕轻轻皱眉,“陛下只身入林,被老虎扑了坐骑,众人救驾都敌不过猛虎,幸有太子殿下只身将那虎制服射杀,沈世子带虎贲卫包抄,从周围抓到不少刺客。”
“陛下受惊,三皇子坠马重伤,跟从的亲卫死伤一片,后来才发现那虎被人喂过淫羊藿,是故意被放逐出来伤人的,大关氏想趁着思河围猎置太子殿下于死地。”
“眼下思河围场刚刚生乱,到处都是群龙无首的受剿叛军,山上最是危险,你又为什么会上山?阿斓姐呢?你们怎么不在一起?”
德良听着这话,思维慢慢续接衔通,上午的事便骤然如同洪水开匣一般涌进她的脑海。
和妹妹过话的场面瞬间再一次浮现在德良眼前。
阿斓要她日后一定要同阿爹阿娘好好过日子
阿斓还要她一定记得把那宝贝交给阿爹,因为阿斓要去山上摘草药。
大关氏怕留下行迹,临走前连阿斓的衣服也都被人悉数换掉。阿斓还戴了帷帽,被扮成了绝无人再能轻易认出的样子。
只是出帐前阿斓还撩开帷帽的薄纱回眸冲着痴痴傻傻的她轻笑,对她:“再见了,阿姊。”
林间不知是什么野兽还是鸟儿,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鸣,尖利又慎人。
德良瞳孔微张,不由得扣紧朱嘉焕的肩,神志也被骤然牵回现实:“阿斓。”
她脱口便道:“大关氏没有留在山上,她是早来的,和阿斓在帐里了好半天话,不让我去听。”
“阿斓她还……”德良又一个激灵回过神似的猛然从身上翻找,很快拿出秋斓留在她怀里的红宝石。
这是她亲手当出去的,如今又重新好好地躺在她手心里。宝石完好无损,亭心纯红,还是原本晶莹剔透的样子,就好似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德良终于看着那红宝石想起什么,急匆匆道:“救命,快去救阿斓。”
“大关氏把阿斓抓上山了,我正听见那些人山腰有棵歪脖子松树,要去那里找亲军,我就是听到那些话的时候被人从坡上推下来的。”
德良涕泪交加,越越急:“他们要绑住阿斓防着她逃跑,他们还大关氏吩咐要人将阿斓活活埋在那。”
“我咬了那个人一口,就在手背上,一定能认出来。”
“我们快去找阿斓,她留在大关氏手里会没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