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钵钵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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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还未明, 秋斓就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了。

    她慢慢撩眼,便见得沈昭在床前更衣。

    沈昭身姿笔挺修长玉立,罩着一身通肩绣蟒的圆领袍, 白交领顺着他白皙修长的后颈延伸到圆领之下, 头戴乌纱腰系玉带, 朝天摆前牙牌轻垂。

    秋斓忍不住揉揉眼睛, 轻声嘟哝:“又要进宫去呀?”

    沈昭回身,低伏吻向秋斓的眉心:“天没亮, 你再睡会,醒来记得要吃药。”

    “不要轻易下床, 也不要随便出去吃风。”

    秋斓起身揽住沈昭的腰, 撒娇似的轻晃几下, 又仰头眨巴着那双眼睛瞧他:“都躺这么久了,我想出去, 我要吃水煮鱼。”

    “不行。”沈昭毫不留情地拒绝, “太医过,这两三个月不能碰那些油腻辛辣的东西。”

    秋斓因着癸水行期遭遇横祸伤了身子,故而出现了暴崩之症。自她醒来那次之后, 即便日子过完, 血还止不住地流过一次。

    于是不管是宫里的御医还是杨贯的师弟,挨个排着号地被往镇国公府里请。

    又是灸艾又是汤药, 秋斓只能眼巴巴躺在床上等沈昭喂。好在她身子一贯康健,温补调养月余下来也算得宜,再来的日子便安然度过有惊无险,那血流不止的惊悚场面更是未曾再复发过。

    沈昭心思极细,把秋斓照顾得妥妥贴贴,奈何管她也管得甚严, 又要忌口又要卧床。

    春日都已然入了末,因着御医扶本固原三个月最为妥当,秋斓便只能乖乖养在床上。

    秋斓见沈昭软硬不吃,便推他一把,背对着他缩回床上去:“臭阿昭。”

    沈昭便轻点了点她的后脑勺:“流血的时候怕的要死,这会倒有精神耍脾气?”

    “我不听,我听不见。”秋斓拿软枕捂住耳朵。

    沈昭哂笑着回身道:“走了。”

    言罢果真就推门而去。

    秋斓只好一个人卧在床上生闷气。

    转眼又到了晌午,窗外的嫩叶随风轻摇,她忽又见着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院里。

    “夫人,今日感觉好些没有?”满庆儿陪着德良捎食盒子来瞧她,才一进门就东张西望,“宏毅呢?怎么不见他影子?”

    秋斓苦中作乐,笑着轻轻叹口气:“今儿宫里传人,你的好宏毅跟着进宫去了。”

    “我瞧你看我是假,来找宏毅是真的吧?”

    德良替秋斓垫好背后靠着的枕,便也笑道:“如今满庆儿在至归缘上手,天天忙得不可开交。”

    “这不,难得才见一回的,偏偏人还不在。”

    德良着忙不迭拿出装有钵钵鸡的攒盒:“不在才正好,瞧,阿娘早上给你做的。”

    秋斓看得两眼直发光。

    沈昭日日陪着她进饭,这些太辣太咸的,沈昭连碰都不让她碰。

    眼下攒盒里盛放的钵钵鸡倒也不是什么名贵佳肴,做来不难,但于她而言却已是往常不敢肖想的美味。

    只见得土豆片薄透,笋尖白亮,鸡胗筋道,虾仁滑嫩,统统拿竹签串好,浇一勺漂满芝麻的红油蘸汁便算是大功告成。

    食材裹着红油,色泽红润,香气扑鼻,实在令人垂涎欲滴。

    秋斓像见到亲人似的忙不迭挟两块喂进嘴里,只觉得滋味十足,差些就要热泪盈眶。

    可东西才吃下没几块,沈昭却一改往常出宫的时间,毫无征兆早早回了府。

    他进门时面无表情步履生风,连姿态都显得不怒自威,何况袍服上的通肩巨蟒张牙舞爪,怒目圆睁,让寻常人多看两眼也要觉得害怕。

    本还有有笑的德良和满庆儿骤然噤声,好似见到什么丧星瘟神似的往外躲。

    “我……店里还有事,满庆儿还想去见见宏毅去,我们就先走了。”德良扯着嘴角冲着沈昭微微点头,便逃也似的拉着满庆儿慌忙离开。

    秋斓更是眼角一跳,看着吃剩的东西,被抓了现形的她只好缩回床上拿被子蒙住头:“我好困好困,要再睡一会,你等午膳再叫我。”

    沈昭嗤笑不言。

    他也不费工夫更换衣裳,径自上前拽着被子从下面拿出攒盒,明知故问笑道:“这是什么东西,嗯?”

    “这东西味道刺激,当初你知道让我少吃防着影响伤口愈合,轮到你自己身上倒是不知了?”

    “我就吃了嘛。”被抓到现形的秋斓干脆扁扁嘴开始耍赖,“大不了好慢些又能怎么样?”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吃这个,我天天做梦都梦见,见它比你还亲。”

    沈昭本端着攒盒伸去了一旁的桌边想要放置,听得这话忽又回过头来。

    秋斓看着他那几根白皙修长的手指眼见得有些要微微弓起冲着她脑门而来的态势,忙不迭捂住脑门往被子里躲:“我……我……肚子疼。”

    “你好不再欺负我的。”

    “还知道害怕?”言语间,沈昭却只用手掌轻抚上秋斓的鬓发,伏在秋斓耳边轻声哂笑,“解解馋也罢,不准多吃。”

    “毕竟我等不及,所以自私地想你早点好起来,听到了吗?”

    秋斓从张开的指缝里偷看沈昭:“等不及什么?”

    沈昭笑而不语,只侧眸瞥一眼身后被下人们端进门来的东西。

    “都是今日进宫陛下专门赏给你的,不下床来看看吗?”

    “真的?”秋斓转眼已经忘了她跟沈昭还隔着“深仇大恨”,只笑盈盈地登上鞋满眼好奇去看。

    只见赤红的江河水崖纹大衫和金丝攒珠霞披都规整叠放着,另一边还有件朱赤的成料圆领女制蟒袍,与沈昭身上那件好似成双入对。

    再一转眼她便看到樽七翟冠,翠翟珠花,被簇拥在点翠的云朵之间,连挑牌上的珍珠都是饱满浑圆精挑细选过的。

    她忍不住摸了摸,仰头对沈昭感叹道:“阿昭,好漂亮的行头。”

    “喜欢?”

    秋斓连连点头:“嗯嗯,喜欢。”

    “这是赐给你作嫁衣的,自然都是顶好的衣冠。”沈昭轻嗤,“不过,千好万好比不得你喜欢最好。”

    “嫁衣?”秋斓不禁疑惑,“陛下赐嫁衣给我做什么?”

    “自然要赐。”沈昭弯起眉眼,“不是你三书六聘都没下进秋家,咱们名不正言不顺,何况连堂也没有拜,你我算不得真正夫妻么?”

    秋斓哑然,半晌才扁扁嘴,没有底气地低声道:“我就是那么一,又不是真的数落你,你怎么还这么跟我计较呀?”

    “我自然要当真。”沈昭把秋斓抱进自己怀里,“女儿家婚嫁是大事,先前是关氏操办,如今我自然不能让你就那么敷衍了事地被接进沈家。”

    “你总得堂堂正正进沈家大门。”

    “可是你都不知道,结婚好累的。”秋斓撇撇嘴,“喜婆那么折腾人,开面绞得人生疼呢,还有还有,头发也梳得好紧……”

    秋斓的声音越越,好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禁自言自语道:“关氏何苦这么为难我?就不怕大伯丢了面子悔婚?”

    “故意让喜婆为难,倒好似是怕我顺顺利利进沈家丢了命似的。”

    毕竟那样她就不会差点做成关氏的替罪羊,不会在镇国公府里吃苦受罪,更不会遇到此后的种种危险。

    可若当真是那样的话,她这辈子恐怕也遇不到沈昭了。

    “难不成……”秋斓狐疑的视线慢慢从沈昭的下颌挪去他面儿上,“找人折腾我的这好事,该不会就是你干的吧?”

    沈昭不言,唯有眼角堆着明晃晃的笑意。

    此时无声胜有声,秋斓已然明了。

    “坏阿昭。”秋斓在他肩上捶一把还觉得不解气,又忿忿了他好几下,“你比那个见钱眼开的恶喜婆还坏。”

    “对不住,对不住。”沈昭笑着把秋斓猛然禁锢入怀,“往后不会再有人敢为难你了,这样阿昭算不算变好了一点点?”

    “万一真的被那喜婆毁了婚礼,我就见不到你了。”秋斓义正辞严地驳斥道,“你根本都不知道好这个字怎么写,你坏得要死。”

    她罢了还仍在气头上,于是又凶巴巴地重复:“对,你就是坏得要死。”

    “那你就快些养好身子,嫁给你那个坏到死的阿昭。”沈昭笑得越来越,“让他心疼你,照顾你,把后半辈子的每一天都赔给你可好?”

    “那我要考虑考虑,看你的表现。”秋斓佯怒道,“你先老实交代,今天进宫干什么去了?”

    沈昭便从善如流从袖中拿出个信笺递在秋斓手上:“降书被大关氏毁了,滇州的金印也在二十年前就已经遗失,陛下这些日子找人去寻了寻那金印的样子有无记载。”

    “如今这封,应当与你外祖留下的一模一样。”

    “去找个靠谱的金玉作坊师傅,把你们家的红宝石重新镶回塔顶上。”

    秋斓怔怔望着沈昭,便见沈昭又循循嘱咐道:“枉死的人总该要得些慰藉才好超生。”

    “自新帝登基来,右安门大街上的登闻鼓还没响过,你爹娘等这天,已经等过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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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新帝登基,朝闻气象。

    右安门大街上人来人往,忽见得一辆马车上走下对中年夫妇带着个妙龄少女来。

    那少女和妇人穿得与汉人女子极为不同,一袭饰满银铃铛的手堆绣百迭长裙五彩斑斓,走起路来叮铃作响。项上是繁复又华丽的宽银项圈,头戴的银冠更是精雕细琢,层层叠叠镶满了花朵和银铃铛。

    人们不由得纷纷驻足围观。

    这时才忽有眼尖的人认出他们:“那不是新科状元秋茂彦夫妇带着大女儿?”

    “状元郎也要擂登闻鼓不成?”

    “她们戴的那是滇州的狜银冠,这新状元的夫人恐怕不是汉人。”

    秋斓和沈昭就留在远处的另一驾车里。

    第一次见阿娘和阿姊穿狜裙,连秋斓也被惊艳得目瞪口呆。

    只见秋夫人带德良跪在登闻鼓前,高举着降书和顶戴。而秋茂彦则替妻子接过份量不轻的鼓槌,用尽他这读书人毕生最大的力气朝登闻鼓击去。

    “滇州黎氏请冤陈情,滇州之乱实乃黎顺作梗谋逆,黎顺叛杀土司巴遵望,戕害明廷时任西南都指挥佥事沈明苕并我滇州土司府亲眷上百口性命。”

    为了这一天,滇州黎氏百余条枉死的性命等得太久了。

    在背负着叛乱冤名二十年的岁岁月月,勤政忠君的巴遵望横死后仍要被人们的辱骂和诅咒所辱没,秋家受尽了苦累和委屈,齐灏放弃了过往和尊严,他们都丢了太多太多东西。

    生为黎氏的儿女便成了原生的罪过,哪怕是公然思念家乡和自己的亲人都成了一种痴心妄想。

    千千万万的狜族人更是被罩上“忘恩负义”的偏见,于人群中被低看一等。

    秋夫人只恨不能再大些声,喊尽她心底二十年来的屈辱与悲恸:“顶戴降书俱在,求陛下体察实情,还我黎氏清明。”

    人群嗡嗡嘤嘤交头接耳,闲聊交谈的无不是这桩二十年前的谋反大乱。

    登闻鼓被擂得响声震天,整条右安门大街上都回荡着秋夫人字字泣血的声音。

    可那话里话外却又透只出那么几个字——

    从今往后,她黎氏儿女要拨除冤名,要堂堂正正地活在这日月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