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真假之间
满天流光爆散, 噼啪声震彻天扉。
岸上再热闹,水中离得远,也是听不清看不明。这艘漂浮在水上的画舫, 与附近几艘管弦繁奏的船只离得还有些远, 仿佛是只落了队的孤雁, 显得极为冷清。
魏王脑子嗡嗡作响, 疼得仿佛要炸裂。
我要死了么?
为什么还不快点呢……
为什么我还能听见烟花的声音?
我也想看烟花……想跟你一起看,为什么……
泪水划破面容, 也沾湿了魏王的眼睫。晶莹泪珠坠落, 与浑浊的鲜血混在一起。
魏王眼前一片模糊,早就已经连他离开的地方都看不清了。
魏王记得,他与青荀初见的时候,他在庙里, 刚刚写好一块祈福牌准备挂上。
那时他是有些自卑的。被困宫中七年,太后只是给些吃的穿的, 能够保证他还活着就行,其他的一律不管。只有白纠偶尔会溜进来看他,给他带些解闷的东西,这些东西他还得好好藏好, 不能让别人给发现了。
乡野孩童尚且能够去学堂念书识字,他却连看书写字都得偷偷摸摸的。
皇室子弟开蒙得早,早些时候他也粗略读过几本书,之后进了庆华宫, 就一直停滞着。
好不容易被皇兄从宫里捞出来,他就天天临帖学习,才勉强有了一手还能让人看得过去的字。跟旁边人写得一比,简直不能看。
堂堂一个皇子, 竟然连字都不如别人。
挂在树上的祈福牌谁都可能看见,他很担心别人看了会笑话,便找了一个不怎么显眼的地方准备挂上去。
青荀刚好从他身边走过,他字写得好看,他顿时就脸红不知所措。
那时候魏王才被从庆华宫里放出来没多久,被囚禁宫中多年没有接触过人,见到谁都是怯生生的。
青荀热情主动,很快就让他开了心扉,愿意多与青荀些话。除了皇兄和白纠,这是第一个让他敢畅所欲言的人。
他渐渐对青荀有了些依赖,然后他发现,这个总是温柔热情的人,其实过得很不好。
青荀是西市一户胡商的孩子,先天不足患有疾病,不被父母待见,还时常遭兄弟姐妹欺辱。
那时候魏王心疼得不得了,心里暗暗想着,自己一定要保护他。
保护他……
你是我想保护的人啊,我想保护你的!
原来都是假的。
他捅自己时候是那么平静……
他离开时走得那么轻松……
身体不好?被父母兄弟欺辱?骗取自己的同情罢了!
我要死了么?在上元节人人欢欣的时候,被他杀死在这个没人注意的地方?
我不甘心!
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去想别的了,震惊也好,悲哀也好,绝望也好,所有的情绪都随着他意识的模糊而渐渐消失。
但愤怒的情绪却充斥了他整个人。
魏王强撑着一口气,奋力往前爬去。极度虚弱的身体完全无法承受这个动作,他四肢抽搐,像条濒死跳动的鱼。
他从血泊中往前,脏污的鲜血随之蜿蜒爬动,成为一条猩红可怖的巨蟒。
还有一点,到了船头甲板上就好了……船很,别人能看见我的!
我不能就那么死了!
要死也是他去死!
我要他死!
魏王双目暴凸,面目阴戾,此刻仿佛一只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低头呕出一口鲜血,他连吸口气都开始费力。
终于慢慢爬到了船头,面上已经满是血泪污浊。
“救……命……”
他用力呼救,可是声音依然极其微弱。
鲜血还在不停从伤口处涌出,他再也没了力气。
谁能看我一眼……
求求你们……看我一眼……
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涌出,他睁着双目企图寻找到一个能看见自己的人,身体却动也不动了。
天空上的烟花依然在盛放。
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水流潺湲缓缓,轻灵怡人。
无人掌控的画舫,依然随着水流缓缓漂着,不知道又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要结束了么?
真的等不到了么?
“救……我……”魏王无声地呼救着。
没有人能听到,代表着欢乐的烟花声,此刻仿佛是对他的嘲弄。
太刺耳了……
“就在这里吧!”
“好啊!我这个水红色的,漂在水上一定很好看!”
“你看那边,好多河灯都漂到这里来了,一大堆聚在一起真好看。”
“是啊!”
手捧水红莲花河灯的女子在舟上轻轻蹲下身去,抬起河灯就要放下。
河灯的光芒照亮四周水面,她似乎发现水里有些奇怪的污浊。
似乎还有种腥味……不过河中有鱼虾,本就有些腥气。
她放好河灯,手回手时,发现手掌上竟有些红色。
淡淡的红……
她一抬头,瞧见前面一艘画舫上,一张满是血污,惨白至极的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放声惊叫,猛地跌坐下去,震得舟一沉,剧烈摇晃起来。
“怎么了?”身旁女子见状大惊,慌乱地蹲下扶住舟边缘。
“鬼!那里有鬼!”女子大叫,“快走!快!”
“我……不是……”魏王嘴唇蠕动,出的话还是无法让人听清。
“什么鬼?”女子惊诧之下,顺着她所指之处看去,顿时也被吓的脸色苍白。
划船船夫道:“哎呀,死人了!”
不!没有!我还没有死!
魏王用力撑起身体:“救我……”
他们看见血泊中的那人在动,极为痛苦地向他们证明自己还活着。
“是、是人吗?”跌倒的女子被身旁船夫扶起来。
“他还活着!老伯,我们过去!”蹲下的女子也在舟平稳后站起,忙对船夫道。
岸上众人听到这边的惊叫,早已纷纷看了过来。
“船上死人了?”
“好像没,有人过去了!”
“这大过节的,怎么发生这种事啊?”
“哎呀,别看了,走走,怪吓人的。”
“天啊,那船上好像都是血!这人还能救回来吗!”
“都让让!让让!”一个锦衣男子穿过人群来到岸边,足上猛地一踏,边飞了出去。
他先一步落在画舫上,扶起人一探鼻息。
魏王愣了愣。
是出现幻觉了吗?
“白……”
“焘儿?!”白纠看清怀里的人,心中剧震。
他听这边乱哄哄的,像是出了什么事,才下车跑过来看看……怎么会是焘儿?
他忙抱起魏王,飞身上岸,直往停在街边的车驾过去。
“青鸟!”白纠唤车内那人的名,“快去医馆!前面春熙街就有一家!”
“怎么……”李煦话才出口就是一愣。
焘儿怎么会全身都是血?
“快走!”李煦大喝。
“焘儿,撑住!”
撑住……好难……
“焘儿,马上就到了!”
好痛啊……
我撑不住了……
我撑了很久了……我也不甘心……
可我真的好痛……
我真的撑不住了……
我快死了么……
我快死了……
出气多进气少,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些怪异的声音。
我不想的……
可是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不!
我不要死!
“不要!”李长明猛地起身,大汗涔涔。
“长明!”
李长明被人抱住,呆愣片刻,缓缓转头,看到了塔吉的脸。
他一时之间无法分辨清楚噩梦和现实,甚至连眼前这人是谁都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只是觉得眼熟。
他方才被人捅了两刀,一个人在船上,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那种痛,那种无助,都好真实。好像过往的事情又重新发生了一遍。
我是谁?
我死了吗?
这又是谁?
李长明茫然地看着塔吉。
“长明,做噩梦了么?”塔吉轻轻用手帕擦拭他额上的汗珠,柔声道,“都是假的。”
假的啊……
李长明怔怔道:“都是……假的?”
刚刚发生的事情都是假的吗?现在才是真的?
我没有被人杀害啊……太好了……
“嗯。”塔吉轻抚他脊背,安抚道,“都是假的。醒过来就没事了……来,喝药。”
他端过一旁已经晾到温热的汤药,舀起一勺送到李长明嘴边。
李长明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神情呆滞,魂不附体一样。低头喝了一口药汁,被苦得皱起了眉。
好熟悉的味道……
真讨厌,为什么要喝这种药。
我要喝牛奶,要吃糖!
塔吉看他皱眉,不由一笑:“快喝吧,冷了就更苦了。现在可没牛奶给你喝。”
被他中心中所想,李长明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儿,抢过药碗猛地仰头一口干了。
塔吉低低笑出声:“倒也用不着那么着急。”
李长明差不多被这苦味给苦清醒了,猝然阖眼甩开脑海里的那些影子,缓缓平复下来。
他是李长明,黑衣旅的主帅,现在正在灵武周边扎营,等待时机收复灵武城。
长孙澈……今天自己看到了那个化名青荀的人了。
李长明冷冷一笑,自己竟然因为看到了那个人,就做了这样的噩梦吗?
他也配挑动自己的情绪?
他连进自己梦里都不配!
自己当年太,太不懂事,才被这种人诓骗。
能见到他挺好的……不杀了他,难泄心头之恨!
好苦啊……这药……
李长明吐口气,道:“有水吗?”
塔吉道:“外面很冷,烧水也挺麻烦的,你要的话,我让人去烧?”
“那算了……”李长明躺了回去,望着帐顶。
塔吉笑了一声,忽然捏开他嘴巴,塞了样东西进去。
李长明还要反抗,就尝到一丝甜味,细细品了两下,提起的拳头就放下了。
塔吉推推他肩膀,好奇地道:“你是怎么了?今天干嘛那么激动。”
李长明瞥他一眼:“你想知道?”
塔吉两眼放光:“你要?”
李长明道:“我不想。”
“哦。”塔吉有些失望。
李长明想了想,问道:“如果有人骗你,你会怎么处置?”
“那要看被谁骗了。”塔吉笑眼,“比如你这样的,我就挺乐意被骗的。”
李长明沉默片刻,又问:“那我要是杀了你呢?”
塔吉悠然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啊,这可是他所知道的为数不多名句了!今天也为自己的汉语水平骄傲!
李长明:“……”
没个正形!
李长明白他一眼,裹紧被子。
作者有话要: 魏王妃:来骗我啊!骗身骗心的那种,快点快点!
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