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烽火连城 ...

A+A-

    待人声走远后,  那个倒在血泊之中,一身破烂甲胄的兵缓缓起身,  伸手在围墙边曾了把手上沾染的鲜血,一把掀掉了脸前覆着的面甲。

    少年的面庞上沾了脏污和血迹,但仍无损他五官的英俊,线条的笔挺,甚至眼神中坚毅的神色还多少盖去了几分少年的青涩感。

    他随手把面甲扔下一边,又躬身在尸体堆里翻找一阵,  挖出一个男人拽起来;他整套动作下来流畅利索,没有了半点方才当着人面,奄奄一息的味道。

    被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常浩轸难忍恶心,他没有见过血,  更没有见过死人,  勾着身子连连干呕,  半晌后才驼着背抬头道谢,却是眼神一惊。

    “你……你是……”他勾着腰又将眼前挺拔的少年又瞧了好几遍,  才难以置信道:“戚家公子?”

    从言府到城门边,  本也不算太远,  可今晚的路却注定不会好走;戚景思这一晚已经救了不少慌张逃难的人,  本是走到城边,  眼看着城门生乱,正在暗自谋算,  也不差再捎带手救下面前这一个。

    为了行事方便,他之前干脆从被自己杀掉的京兆尹府兵身上剥下一套残甲穿上,为防止在之前戚同甫制造的绑架案有太多府兵见过自己的画像,他即使带着面甲也还是特意用泥涂花了自己的脸,本以为眼下就算戚同甫站在自己跟前也得好一阵辨认,  却不想就这样被随手救下的男人认出了。

    那必得是相当熟识了。

    想起方才追赶来人的府兵显然比追赶一般百姓的多出不少,他便觉事情蹊跷,再仔细辨认,来人虽衣着衣履不整,比他之前还狼狈,但若注目细瞧,还是依稀能辨出是对方身着的是一套官员正式的朝服。

    他警惕地抽出腰间配刀:“你认识戚公子?”

    常浩轸之前在追逃的拉扯中被暗箭划破了束冠,长发披散又和尸体上的血污混在一处,黏糊糊地贴在脸上;他从戚景思的话中听出明显的戒备,也从对方拔刀的动作里嗅到危险。

    他连忙拨开脸上的乱发,“戚公子,是我。”

    此后,戚景思才算终于完全弄懂了今晚的来龙去脉,也解开了心中整晚的谜题。

    怪不得这一夜折腾到现在都没有羽林军的影子。

    若羽林军已投靠戚同甫,现在京兆尹府兵大可不必浪费那么多人手把手城门,直接城门大开,迎了羽林军进门汇合,现在只怕拿下禁宫也是轻而易举。

    没准儿这会李璞已经能黄袍加身,大宴群臣了。

    可戚景思也在城门边暗自观察了良久,城中警示的烽火已燃,城外却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很显然,羽林军也并没有闻讯驰援而来。

    这道理极简单。

    一来没有皇帝御令,私自领兵进城可以谋反论。

    二来,羽林军主帅带着他的羽林军,借着这个借口便可以保存实力,作壁上观;等两位皇子的拉锯中有一方占了上风,他再出手相助,锁定胜局,那么不管未来登基的皇子是哪一位,他都将是新帝的股肱之臣。

    羽林军地位虽然已经大不如前,但好歹出去也是皇室亲卫,执掌整个羽林军的将军当是簪缨世家出身,这点门道能被戚景思一眼看穿,常年混迹官场的人心里自然也是门儿清。

    眼下的局势,必须得有人把信送出去,否则就算府兵不敢直取禁宫,早晚围也能把整个皇城围死。

    言斐还在里面呢。

    既然弄清了局势,心下便很快有了决断,戚景思只能赌一把。

    而豪赌之前,他只有一件事关心。

    他压低声音凑到常浩轸耳边问道:“言大人在宫里还好吗?”

    “这……”常浩轸面露难色。

    不管愿不愿意,他的确是把言斐扔在宫外了。

    因为知道戚景思和言斐的关系,甚至亲眼看过戚景思当初在酒楼里因为言斐而掀桌时的狠戾,他不敢卖一个万一,方才讲起出宫生变这一段时,为了不暴露言斐,甚至隐去了言毅也在马车上的实情。

    他现在身负重任却走投无路,就算不指望戚景思真能帮自己脱困,也要防着这出了名不讲道理的霸王会不会被言斐的事情激怒,继而倒戈相向。

    只是在眼下他在戚景思的问话间稍露迟疑,就已经出卖了自己。

    “言斐出什么事了?”戚景思紧张道。

    “言大人不他在宫里。”常浩轸只得道出实情,却还是悄悄隐瞒了这一切和自己的关系,“我也不知道他眼下在哪儿。”

    “他怎么可能不在宫里!”戚景思勃然暴怒。

    晟京城内是如何的风声鹤唳,凶险万分,他这一路中来,触目惊心;寻常人,就算是连他这样有点拳脚功夫的都已经有伤在身……

    言斐可是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啊!

    但他却在之后的一个瞬间就屏住了呼吸,收敛了全身的戾气。

    林煜过,每个人,都有必须去完成的事情。

    他也不例外。

    他现在是想立刻不管不顾冲上街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大声呼喊言斐的名字,去把他的瞎子找回来;可是不管是言斐还是林煜,现在如果在他身边,都不希望看到他这样冲动鲁莽地去做傻事。

    况且他刚才藏起言斐的父母在身后的破水缸里,他哪怕只是话大声点让二老听出点端倪,这城都唯恐要出不去。

    他答应了言斐,要把对方的父母送出城去。

    “我有办法送你出城。”他冷静道:“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着走到破水缸旁掀起木盖,把言斐的父母扶了出来,“带他们一起出去。”

    作为鹤颐楼的东家,言诚理的样子常浩轸自然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哪怕是已经久不抛头露面的言母,当年也是艳绝晟京的花魁,就算没见过,常浩轸也一眼就能看出,言斐有着跟母亲极其相似的眉眼——

    傻子都能看明白眼前几人间的关系。

    “这怎么可能啊!”常浩轸焦躁,又难以置信。

    “我自然有办法——”戚景思低声道:“刚才不是有人拼死保护你吗,你们约了在哪里汇合?”

    他看着常浩轸狐疑的眼神,“让他们去弄辆马车来,然后——”

    “你劫持我。”

    “什么?”常浩轸目瞪口呆,看着眼前冷峻的少年,仿佛看着一个疯子。

    他不是不知道戚景思疯,只是不知道这人能这么疯。

    “当年如果不是戚同甫派人劫持了我,牛家村的惨案会不会那时候就瞒不住了?”戚景思冷笑,“他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是戚景思刚才就想好的一局豪赌。

    他赌戚同甫身上还有一丝残存的人性,给他这个唯一血亲,或者给林煜这个所谓一生挚爱。

    他当然知道,当初戚同甫处心积虑抢他回身边,大张旗鼓认祖归宗,是为了威胁林煜;但他也知道,在戚府那么长的时日里,温恭良什么都好,可戚同甫偏偏就是不喜欢。

    无论因为什么,残存的人性或是年少的情意,林煜在戚同甫心里的位置多少有点难以取代的意思,所以戚景思赌他也会放不下自己;无论是因为自己是林煜一手养大的孩子,还是因为戚同甫心里有一个人,再也无法和别的女人有孩子了——

    不管是为着哪一条,戚同甫都有可能舍不得他死。

    之前戚同甫自导自演那场绑架时,为了把事情闹大,戚景思的画像,京兆尹府兵几乎人手一份,这也是他今晚为什么要用泥涂花了自己脸的原因;那既然之前在封锁莜县时,京兆尹的府兵能一眼认出自己,今晚不妨再试一次。

    对常浩轸而言,本已是无路可退,不管戚景思的计划看起来有多么疯狂甚至荒谬,他都只能跟着冒险。

    他们很快就跟之前的死士汇合,对方得令找来了马车,藏起言父言母,押着戚景思上路。

    戚景思甚至还抽空,在上路前洗了把脸。

    果然一切不出他所料,当他被刀剑抵在喉间走到城门边儿时,城门守军本是半步不退,但当他不动声色地身子前倾,由着喉边的利刃在他脖子上留下一条血道时,城门守将终于还是绷不住,脸色骤变。

    戚同甫一直找不到他,大约是跟手下下过类似“见着了一定要留活口”的死命令。

    守城将领不甘地目送马车出城的同时,也悄悄派出了给戚同甫送信的快马。

    马成出城,直奔羽林军驻地。

    不管之前的羽林军主帅心里有多少算盘,在晟明帝亲笔御令送到的那一刻,都不成立了。

    他再没有时间等胜利的天平倾斜后再做出选择。

    眼下随着御令一道送来的,还有晟明帝传位四皇子李璠的诏书,他现在就是相帮李璞,日后也是犯上作乱的千古骂名,况且如果李璞真的胜券在握,他的锦上添花也博不到什么。

    相反,若是能助李璞拨乱反正,羽林军就是正经勤王之师,大有可能重现当年辉煌,而主将也将千古流芳,光宗耀祖。

    直到这一刻,戚景思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我之前给家人安排了隐秘处所,现在送言老爷和夫人过去汇合。”常浩轸也走出帅帐,来到戚景思身旁,“戚公子可要一道?”

    “跟二老言斐在那,他们会给你走。”戚景思声道。

    看戚景思对问题避而不答,甚至还开始剥去身上残缺的甲胄,露出背上几道骇人的刀伤,常浩轸又补充道:“那地方甚是隐秘,戚同甫定然不会发现,戚公子可以安心疗伤。”

    “能麻烦常大公子一件事吗?”戚景思把脱掉的甲胄随手扔到一旁,扭了扭脖子,“给我也找一身羽林军的轻甲。”

    “戚公子……”常浩轸无不震惊道:“你要做什么?”

    戚景思默默看着眼前已经列队开拔晟京城的羽林军,淡淡道:“回去。”

    “你疯了!”常浩轸的眼神从震惊,到慢慢好像觉察出了点什么,“抱歉,戚公子,我今天还有一事瞒你。”

    许是因为怕戚景思到底是戚同甫的亲生儿子不敢完全信任,许是因为方才在慌乱中有些信息来不及细,许是因为怕出来吓到戚景思不愿帮自己;常浩轸也不知道为什么,向戚景思隐瞒了戚同甫还有三万私兵的事。

    戚同甫还有三万人,刚才城门边一闹,眼下那看不见的三万人只怕跟羽林军一样已经整装开拔;常浩轸从未想过羽林军进城可以扭转败局,他只是希望凭借李璠的智谋,可以在这场他刻意制造的混乱中谋得一线生机。

    但他现在不想戚景思回去,毕竟林煜是他的一生挚友。

    他总是这样,挣扎在自己的理智和感情里;明明理智上他现在仍然不该告诉戚景思那三万私兵的事,此事一旦败露,羽林军可能随时会倒戈相向,但他又真的无法眼睁睁看着戚景思赴死。

    “你父亲仍有三万私兵养在京郊,连我都不知道在哪里。”常浩轸终于还是语重心长道:“你现在回去,只有死路一条,羽林军……”

    “赢不了。”

    “怪不得戚同甫那么着紧莜县的粮食。”戚景思讥诮地扯了扯唇角,尽是不屑,“但我还是要回去。”

    “你发什么疯!”常浩轸紧张地一把拽住戚景思,“你这样糟践自己,光霁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了该有多痛心?”

    “不会的。”戚景思淡淡道:“叔叔过,每个人,都要去做他觉得对的事情。”

    “叔叔会懂我的。”他转头看向常浩轸,眼底猩红,咬牙道:“言斐还在城里。”

    这一路上,他都在等这尘埃落定的一刻,所有的疯狂和担忧都被死死地锁在眼底,最终酿成刺目的猩红。

    护送圣旨和言斐的父母出城,或许是林煜当初要教给他的,不能逃避的责任,可他的瞎子还在城里,他感觉自己一刻也等不了了。

    强行压制着的那种也许即将或者已经失去言斐的恐惧,和不得不保留的冷静,几乎将他撕得粉碎,不像自己。

    那个完整的戚景思,只能让言斐一块块拼回来。

    换了谁都不行。

    “若是走不出来——”他躬身捡起脚边缺了口的残剑,已经抬脚往羽林军驰援晟京的方向走,“叔叔自然也是笑着在天上接我们的。”

    最后“我们”两个字,他咬得极是清晰。

    言斐,阳关道还是独木桥,我们都走过了,往后就是黄泉路,也还是要一道的。

    而与此同时,戚同甫蛰伏在黑暗中的三万精兵也已经开拔——

    战火终于燃起。

    作者有话要:  昨天想把攻受的重逢一起写在这一章,但是太长没写完,就没二更……

    今天发现……不如还是分两章吧……我晚点二更!

    感谢在2020-12-08  16:46:16~2020-12-09  16:3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天使:秦恹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