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夹着尾巴做闺女
海城,春。
早市人声嘈杂。
姜长乐骑着一黄色电驴,穿梭在摊位和阿姨大叔间。
大风掠过,连帽卫衣的抽绳随风摇曳。姜长乐在一家海鲜摊位前刹了车,单只帆布鞋撑在地上,顺手把抽绳系了个蝴蝶结,又冲老板一招呼。
老板抬眼见了老主顾,脸上乐开花,“又帮你妈跑腿儿啦?”
“可不是嘛,我在家也就这地位。”
狗眼笑成两道缝,姜长乐听老板介绍起今日好货。经一阵精挑细选,三斤皮皮虾和两条银白带鱼教她收进车箱。
现在这季节,属这两样海里游的最肥美。
姜长乐美滋滋盘算起怎么让她妈季女士料理带鱼,是红烧好,还是油炸香?
正思量,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团呜噜噜的喧哗。姜长乐听那声,像是有人吵架。
她素来是半个和平主义者,自己不爱参与争论,却喜欢看别人吵架。
平时路边两条狗咬起来,姜长乐也要驻足观望。若问起来,她会义正辞严,自己绝非看热闹,而是作为一个故事贩卖者,关注矛盾冲突十分必要。
她因职业本能亢奋,为着潜在性素材,朝人群开动电驴。
待靠近,视线中撇去簇拥着看热闹的人头,只剩下一只弓在人怀里的大猫。
那猫花色复杂,背上乱舞着黑白橘三色,就像醉酒画家的笔触。在姜长乐认识的猫里,有只猫跟它长得别无二致。
她这才醒悟,怎么还是个熟人?
不曾多想,姜长乐停住车,没来得及摘掉头盔就挤进人群,果不其然瞧见对门宋叔正怀抱大猫,涨红着脸跟人理论。
“你这人不讲道理。我们家斑斓是栓绳溜的,怎么就碍着你了呢?”
“吃饱了撑的才溜猫。我们家孩子怕猫!”
听了方才两句话,姜长乐搞清了大体事态。她悄声站到宋归身旁。宋归偏头见她,一张瘦马脸上显出惊讶。
姜长乐冲他一点头,像他女儿似的做起和事佬,“这位姐姐,不好意思。要是我们家大猫吓到朋友了,我们先道个歉。只是也没有哪条规定不能溜猫。”
着,姜长乐附赠一个和气的笑,“这样,下次我们见着您,首先绕道。您看这总归可以吧?”
对面那女人牵着孩子,蠕动两下唇瓣,想点什么,却因着人群中已散开几句支持溜猫的声音无话可。
宋归对姜长乐过分温顺的态度感到不满。
他拉下脸子,预备继续战斗。姜长乐一看他嘴巴轻启,大有引经据典,不依不饶之势,立刻从他怀里捞过斑斓,扯着宋归往人群外走。
斑斓是宋归的命根子,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姜长乐粗暴的抓猫手法让宋归大惊失色。
他也顾不得跟那女人争执,猛拎起刚买的大包包任由对门家的丫头片子骑着电驴带路。
丫头片子抱着猫没跑多远,就停在菜场门口,纵容着斑斓用爪子勾她领口蝴蝶结,十分乖巧地等待宋归教训。
见宋归终于气喘吁吁赶上,姜长乐咧开嘴,右脸颊现出一道印第安窝,“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
宋归撑着直腰板,呼哧骂道:“年纪,满脑子铜臭。”
姜长乐一吐舌头,交出斑斓。
宋归揽过宝贝大猫,左一句“斑斓不怕”,右一句“亲亲乖乖”。姜长乐嘻嘻笑着,从他手腕上分担过几个袋子。
她探头瞅了瞅宋家食材,“买这么多好吃的呀,宋叔。家里请客?”
“平安没跟你?他晚上回家,给他接风。”宋归撸着斑斓后背软毛,一脸诧异。
姜长乐噢了一声,“他没跟我呀。”
“等他回来,宋叔替你收拾他。”拍拍姜长乐胳膊,宋归没有玩笑的意思。
姜长乐一本正经地蹙起眉头,“最好他屁股。”
俩人相视一乐,顺道回家。
姜长乐启动电驴前,摸出手机瞄了眼微信界面。
她妈季晓芸问她什么时候到家,码字基友发表了收益扑街的悼词,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群亮着红点……
这么多消息,竟无一条来自宋平安。
眉间布上疑云,姜长乐寻思,怎么从前天起,宋平安这人就仿佛人间蒸发了呢?
宋平安是姜长乐的青梅竹马。从四岁那年做了对门起,他俩就没一天不凑在一起嘚啵嘚。
两家父母一度以为,假使这俩孩子结不成夫妻,就只能搭档相声。
事实上,相声女演员长久以来都并无太多出路。姜长乐她妈对市场需求把握精准,一早就把宋平安锁定为完美女婿。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自两年前宋平安去了巴黎进修室内设计,季晓芸就因着异地和时差问题,深刻怀疑了姜长乐和宋平安之间的发展可能。
最让季晓芸感到婚事无望的是,最近每每和对门太太聊起她家儿子,张太太总会满目忧愁地念上一句:“安安好像挺喜欢那边的生活。”
宋家就宋平安一个宝贝儿子,他将来要是不回国,父母八成会跟过去。季晓芸可以体谅张太太,却不能支持她。
孩子长大了应该放手。
从姜长乐报考大学那时,季晓芸就巴不得闺女填个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学校,好培养独立能力。结果好家伙,姜长乐这熊孩子一哭二闹三绝食,就是不听劝。
姜长乐最终考取了一所离家门两公里的高校。
就这,她还为没考上另一所距家五百米的,觉得高考是人生一大憾事。
季晓芸简直恨铁不成钢。
你,就这么一粘糊闺女,怎么嫁到巴黎去!
想起这郁闷事儿,季晓芸连择菜的动作都变暴躁。
姜大勇端着一盆水,路过厨房,漫不经心瞥见桌上横七竖八摊着的芹菜。不自觉中,他加快了溜走步伐,盆里水面晃晃悠悠,差点倾洒。
他逃到客厅阳台,松了口气。
要是被季晓芸那母老虎逮住,今这会儿工夫算是白瞎了。
姜大勇暗自庆幸着虎口逃生,嘴里哼起越剧名段。其实他一共就会唱两段,今天唱的是梁祝《十八相送》。
边低声唱,他边给阳台上两盆菖蒲浇透水,再把碗莲缸里的浅水补微深,又拿起喷壶对着各色月季洒起水珠。
姜长乐拎车进客厅时,正看见她老爹穿着夏威夷风的睡衣,聚精会神,为一盆长春花选定最佳光照地。
她用平常音量喊了句:“爸,我回来了。”
闻声一哆嗦,姜大勇瞪大圆眼,把食指贴到唇上十分警觉道:“嘘,心撞枪口。”
姜长乐心领神会,决定待会儿再把生鲜送厨房。
她蹑手蹑脚往房间走,谁想季晓芸早听见了客厅动静,此时已像座门神似的,黑脸挡住了姜长乐去路。
心下着实一惊,姜长乐眼里顿时浮现谄媚的笑,“真是,我正准备去厨房呢。咱母女真是心有灵犀。”
“少来这套。”季晓芸语气不善,“看看你成天游手好闲的样子,哪家伙儿瞧得上你?”
姜长乐无言以对。
她母胎solo二十四年,本科毕业进了海城一银行。她在办公室做文书工作,这两年过得朝九晚五,一潭死水,闲暇时写的几篇网文还算荡起波澜的石子,可是到底,姜长乐一点不快乐。
就在上周,姜长乐提交了辞职报告。她母亲季晓芸被告知此事后,由三天两头看她不顺眼,恶化为一天八百次恼怒。
季女士实在难以理解闺女的脑回路。既然不愿到外地做工人,也无经商天赋,那么在本地捧个稳定饭碗不是正正好?
姜长乐跟母亲从看雪看月亮,讲到诗词歌赋、人生哲学。季晓芸崇尚现实主义,对风花雪月充耳不闻,依旧把闺女当半拉朽木。
姜长乐心宽体胖,自认寄父母篱下,也帮不上什么忙,的确该夹着尾巴做闺女。于是抱起季晓芸的胳膊,低眉顺眼撒撒娇,“所以啊,我才需要您这样的精明母亲,替我筹划筹划终身大事。”
一米六八的个子偎在妈妈的矮肩膀上,季晓芸对这一套很受用,便缓和了严母神色,睨了姜长乐一眼道:“相亲这事儿,你妈我给你办妥了。”
听到这消息,阳台上的姜大勇双眉耸高,停了侍弄花草的手转头问:“相什么亲?谁相亲?”
季晓芸垮下嘴角,环抱双臂朝丈夫逼近,“除了摆弄那堆破草,你还知道点什么?”
心知肚明季女士即将对姜大勇展开详细教育,姜长乐十分同情老爹境遇,却受理智感召,毫不犹豫选择了战略性撤退。
她偷摸儿溜回房间,房门无声扣好的瞬间,卸下了面上的风光霁月。
窗外太阳甚好,姜长乐的房间朝东,木书桌摆在窗前,堆着乱七八糟的书籍、笔记,铺着一米半斜光。
空气中弥漫着阳光的味道。姜长乐仔细嗅了嗅,脑海里浮现一种儿时常吃的老式面包。
她咂了咂嘴,挪步桌边。笔记本电脑掩埋深层,只从书本缝隙中,出露一缕金属光泽。
伸指碰了碰电脑,冰冷冷的,没沾到春日温度。
她坐到桌前,把一摞书堆到另一摞上,明明手边依旧堆满东西,却觉得已然腾出好大块地方。
人是要知足常乐的。
姜长乐瞥着墙上几副动画片海报,叹了口气,转头开电脑,驾轻就熟点开文件夹,翻出一篇正连载的。
接下来指尖噼里啪啦在键盘上一顿飞舞,文档中顷刻出现洋洋洒洒数十行神秘字母。
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姜长乐突然感叹:“斑斓也不过如此了。”随即狂按退格键,把刚才那串像是猫在键盘上疯跳的乱码一网尽。
她瘫在椅背上,眼睛张望天花板。
已经卡文三天,一个字也敲不出。
黑眼珠缓慢转着,姜长乐深吐一口气,歪头从兜里摸出手机,鬼使神差开了和宋平安的聊天界面。
上一条消息还停在大前天半夜,他发了张热气腾腾的方便面图,姜长乐让他做个人。
一晃快三天,他们谁也没搭理谁。
姜长乐没察觉自己皱了眉,哒哒敲了几个字按下发送。
【这辈子不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