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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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长乐上一次见到季长善是八年前,那年季长善二十岁,即将大学毕业,大年三十回家过年,掀了满桌年夜饭,从此和这个家一刀两断。

    听叔叔姜大成,姐姐偶尔会到他们家坐坐,但是仅仅待上一天半天就回到绛城去,不在海城过夜。婶婶周晚是个平和而实在的女人,不刻意挑事,也不避讳在季晓芸面前谈论季长善。

    有关于姐姐离家后的一切,姜长乐都是从婶婶那里听的。

    周晚告诉他们,季长善大学毕业进了远方咖啡中国大区的绛城总部,先从销售做起。远方是家响当当的外企,在季长善毕业的前一年才进入中国市场,只在季长善那批应届生里招两人。季晓芸听过这消息,轻蔑得眼珠子上翻,单露两抹白眼球,“不就是给洋人卖东西。”

    姜长乐没见过周晚冲谁摆过脸色,但是季晓芸那话一出,周晚素净的面孔上顷刻间烧出一点火色。

    周晚不知道原来母亲还可以这样做。姜长乐在婶婶和母亲之间了个圆场,用别的话题粉饰太平,心底一杆秤却摇摇摆摆,偏向了周晚。

    在姜长乐的记忆中,季晓芸永远老二比老大好,外貌是这样,性格是这样,连前途这样飘渺不定的东西,季晓芸都言之凿凿,姜长乐长大了一定比季长善有出息。

    姜长乐一点的时候,不辨是非,母亲什么就信什么。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却发现季晓芸的话完全是一派胡言,毫无根据。

    且不论相貌与性格,单拿最为客观的学业来,季长善这辈子大约没考过第二名。她原先在海扬中学念高中,回回考试都以二十分为最低点,跟第二名拉开断崖式差距,高考算正常发挥,考取了海城文科状元,省内排名第六。

    海城的教育在省内算不上优势,海扬中学自办学以来,从未有过学子在高考中飞升省内前十。季长善凭借一人之力改写了海扬校史,当年的校长是个快退休的老头儿,留一嘴灰胡子,高考放榜后的周末,他亲自带领海城电视台的记者登门拜访,到激动之处下巴颤,胡子哆哆嗦嗦的,滑稽得让姜长乐忍不住跟宋平安分享。

    新闻播出当天,姜长乐与有荣焉,吸着快乐水,预备在电视上重温她姐姐的名人事迹,然而季长善那张世界与我无关的面孔刚一出现,季晓芸就拿起遥控器啪一下关了电视。

    “屁大点事儿,还值得上个电视。”完,季晓芸夺下姜长乐手里的可乐,让她少喝饮料多学习,以后考个省状元。

    姜长乐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季晓芸不喜欢季长善,一点儿也不。

    她很替季长善难过,但是十二岁的姜长乐什么也不出口。

    姜长乐过去不明白自己在顾虑什么,如今回忆起来才发现,自己作为两者中被偏爱的那一个,似乎不管些什么,都像是既得利益者在施舍怜悯。

    况且,季长善素来也不喜欢她,又何必去招惹不痛快?

    思绪飘到了遥远之处,却被脆物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召回,姜长乐回头瞧了眼厨房,姜大勇不心了一只酒杯,被季晓芸臭骂一顿,讪讪地又取一只酒杯,挪步过来把杯子搁在餐桌上。

    桌上,还摆着一瓶晏氏白酒和季长善纹丝不动的胳膊。

    姜长乐抬眼,悄然望了望季长善的面孔。

    八年不见,她姐姐没怎么变,还是一双漆黑的孔雀眼,鼻梁高瘦,下颌线分明,脸上空无表情,但是瞧上去就英气十足。

    也许每个人都对谁有过外貌崇拜,姜长乐时候觉得姐姐很好看,长大了仍以为如此。然季晓芸总季长善和姜大勇他妈长得一模一样,刻薄相,拽得鼻孔朝天,像没爹妈教养。

    姜长乐从不当面反驳她母亲,只是心底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自己是季长善,也不会管季晓芸叫妈妈。

    收回那份无用的感同身受,姜长乐把手里的碗碟一一分好,手在路过季长善时,以一种难以自察的紧张感快速通过。

    季长善垂了下眼眸,目光掠过姜长乐不大自然的动作,像是什么也没发觉一样,挽了挽西装的袖子。

    她今天穿了件黑色西装,内里搭了件宽领白色丝绸吊带,脖颈上松松垮垮系了条黑白斜纹的方巾,细腿上穿着与外套同色的阔腿长裤,脚上踩一双厚底白鞋,虽没有明显的标志,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浑身上下皆名牌。

    可惜季晓芸不识货,只觉得一身黑白像来给她奔丧。

    季长善无视这家里另外三人脸上各异的神情,多少年了,她早练就了一副外界与她无关的本事。鸡飞狗跳也好,沉默得令人窒息也罢,季长善不关心。她今天来,正像在家具厂门口所的那样,回来给季晓芸过生日。

    季晓芸只当大女儿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毕竟八年前那个大年三十,季长善瞪出红血丝的眼睛还历历在目。

    搞不好这不孝的东西今天也会吃着吃着饭,莫名其妙就把饭桌掀了。

    季晓芸把眉心皱得紧,姜长乐走进厨房时,正看见她母亲粗暴地将一锅西红柿炒鸡蛋扒拉进盘子。

    他们一家四口从家具厂回来才一个时,季晓芸就乒乒乓乓炒好了六个菜,还有个肉汤煲在火上。

    姜长乐上前端过西红柿炒鸡蛋,往餐桌走时,忽然想起她跟季长善当了二十多年姐妹,竟不知这满桌子菜有无合季长善口味的。

    她轻轻把西红柿炒鸡蛋搁在离季长善很远的地方,把其他上得了台面的硬菜挪到姐姐面前。季长善瞥过桌角上新添的那道家常菜,西红柿熬化了挂在微焦的鸡蛋上,绿白葱花随意点缀着,是季晓芸一贯的做法。

    敛回平静的目光,季长善伸指转了转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姜长乐坐到她姐姐对面,眼波落在那枚戒指上。

    那大概是枚白金戒指,指环窄窄的,镶一圈饱满的圆钻。

    姜长乐直觉上判断这是枚有实际意义的戒指,或代表订婚,或代表结婚。

    再深入想一想,她姐姐今年三月份也满二十八岁了,着实到了适婚年龄,姜长乐忽而抱起美好的幻想,不定,姐姐这次回家就是为了邀请他们参加婚礼。

    这未尝不是个用于破冰的好办法,只不过季长善此次前来并非是为了同过去和解。

    她神色淡然地扫视餐桌,姜大勇倒上了一杯酒,脸上沾着喜色,姜长乐低眼摆弄着手边的筷子,似乎有些局促,最后一位季晓芸,她垮着嘴角捧了一大碗排骨汤上桌。

    一家三口和季长善,人齐了。

    季长善拿起筷子,不等谁吩咐就自行开饭。

    她先夹一口眼前的酱焖黄花鱼,肉质细嫩,满口咸鲜味。姜长乐抬眼瞧着季长善游刃有余的表情,一时间恍惚得以为他们家向来是四口人和睦。

    然而转脸瞄过季晓芸阴沉的脸色,姜长乐骤然就清醒了。

    她悄声一叹,摸过一旁的瓷碗,盛了些山药排骨汤,心翼翼地放到姐姐手边。

    季长善的目光在热气缭绕的白碗上停顿一秒,道了声谢,姜长乐的弯眉即刻抬了抬高,连两次不客气。

    大约是看不惯女儿对季长善低眉顺眼,季晓芸嚼着嘴里的拍黄瓜,凉飕飕道:“出去混几年还真当自己是公主了。”

    餐桌上仿佛有那么一两秒空气凝结。

    姜长乐汗毛竖起来,黑眼珠偷偷观察着季长善的脸色,生怕姐姐手一挥,桌上的饭菜又瞬间坠落,噼里啪啦碎一地碗碟。

    不过季长善仿佛没听见季晓芸了什么,波澜不惊地夹菜吃饭。

    姜长乐悬着一颗心跟姜大勇对视一眼,两个人都默默低下头,姜大勇抿了一口酒,不知在愣神还是在品酒香,姜长乐用筷子尖粘了几粒米塞进嘴里磨了磨。

    五六分钟静默,季长善已经吃掉半碗饭。

    季晓芸的筷子在桌上飞来飞去,不断给姜长乐碗里添着她爱吃的鱼虾和西红柿炒鸡蛋。

    姜长乐这辈子没这么窒息过。

    她压低声音跟季晓芸够了够了,吃不下,季晓芸充耳不闻,甚至把季长善落筷最多的那盘鱼拖到姜长乐面前,“你爱吃鱼,多吃。”

    姜长乐再也坐不住,故意放大了声音去冰箱里拿蛋糕。

    走之前,她一瞥对面的季长善,她这位姐姐仍旧气定神闲,换了样菜就着饭,吃得津津有味。

    姜长乐心中五味杂陈,取了蛋糕回来,点上蜡烛关灯时,季长善搁下了一粒米不剩的瓷碗。

    季晓芸不用唱生日歌那一套,也根本不许愿,呼一下吹灭所有蜡烛,让姜长乐赶快把灯开。

    灯在季长善身后,不等姜长乐绕远过去,啪一声灯亮了。

    只见季长善站在开关旁,弯腰从桌子底下骨碌碌拖出一个二十寸的行李箱。

    她动作不紧不慢,把行李箱抬到椅子上,随意拨了几下密码锁,哗地扯开拉链,从箱子里掏出一沓红花花的钞票。

    “这是一万。”季长善把钱丢在桌子上,像随便扔一球废纸。

    姜长乐的视线不及行李箱,但是在手臂鸡皮疙瘩狂作之际,她已经料到了那箱子里一定红得触目惊心。

    倏然间,季长善冲季晓芸莞尔一笑,笑意不曾抵达眼底。

    “箱子里还有六十沓。”

    “四十一万还你要的生养费。二十万,权当我这个白眼狼祝你生日快乐。”

    季长善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还有,请你准备一下户口本。明天我去办户口迁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