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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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一个人的心真会融化,此时此刻,宋平安的胸腔里应该淌着一汪澄澈的湖。

    他又读了一遍姜长乐毫无攻击性的威胁信,她的字迹是圆体,不连笔,撇捺无顿笔,书面整洁得像把那些话反复咀嚼过,因此下笔顺畅零涂抹。

    宋平安拿着这封短信,踱步到姜长乐门前。从门外细听,房内静悄悄,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伸手叩门,声音极轻。门内依旧安静,宋平安加大点力度,把门敲出咚咚之音,姜长乐仍不应。

    宋平安在外面喊了句他要进门了,话音落下几秒没听见反对意见才推门而入。

    她屋子朝南,采光甚好,姜长乐橘色的背包敞口瘫在书桌上,旁边一只碳素笔与盖子分离着歪躺。一双一次性薄拖鞋挂住脚尖,雾霾蓝的袜子上松散地分布着几个白色狗头。沿着她宽阔的牛仔裤上望,姜长乐本人斜倒于灰色床垫,腹上支着平板电脑,右耳朵里塞一只耳机,双眼闭着,睡得像个奶白的婴儿。

    宋平安悄声走过去,帮她脱了两只拖鞋在台阶下摆齐,伸手拎过平板关掉还在播放的动画片。顺手一摘耳机搁在桌面上,把背包拉好放正,笔帽回归笔身插进背包侧的兜里。回房从行李箱中取了一件风衣搭在她身上,宋平安原路退出木门,去厨房研究了下烤箱微波炉。

    他买了三根油条,豆浆和茶叶蛋都是双份,姜长乐在飞机上唠叨着想吃这口。宋平安寻思了一会儿,没动桌上的吃食,冲了杯黑咖啡回房去研究设计稿。

    姜长乐醒来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整。她迷迷瞪瞪瞅了眼外面晴朗的天气,脸庞一动,察觉下巴旁边有块布料。

    拎起来瞅了眼,是宋平安的风衣。

    她睫毛扇动,轻缓得如同杨柳絮飘落。姜长乐懒洋洋翻了个身,布料压在脸颊下,他的风衣沾着一缕乌龙茶似的香,清淡雅致,让人禁不住多闻了片刻。

    姜长乐坐起身,捋顺两下头发,恍惚的视线扫视房间,一切物品都比睡前规矩许多。

    宋平安趁她入眠来过房间,姜长乐这么想着,有些忘了早上写过那么一封心潮澎湃的信。

    她趿拉着拖鞋出门,整座房子寂静无声,阳台与客厅相连,落地窗外堵着成群结队的车。

    敛回视线,姜长乐在不远处的餐桌上发现了两袋餐食。她肚子发出饥饿的信号,双腿深受感召往桌子旁边去。

    路过宋平安的房间,瞥见他门留了一道缝隙,姜长乐立马把脚步踩得十分响。

    不出五分钟,宋平安从房里踱步而出,乍一眼没找到姜长乐,偏了偏头发现她在厨房里。

    他们家的厨房用玻璃门和客厅隔开,大约七平米,姜长乐拎着豆浆油条弯腰开柜门,大约在找盘子。

    宋平安扶着玻璃门咳嗽一声,姜长乐回头,伪装了下脸部表情,垮一张嘴睥睨门外人,眼神清晰易懂:“还不快认错。”

    指背蹭一蹭鼻尖,宋平安的眼光落在豆浆油条上,含糊一句:“我们一起吃早饭?”

    他意在回应那封留言上“一人吃早饭”的威胁,算作道歉,可是姜长乐非但不买账,还把手里的东西暂时搁到厨台上,环抱起双臂继续瞅他。

    从会话起,宋平安的嘴巴里几乎从未冒出过求和的字眼。对不起,我错了,下次不敢了,他不出口。姜长乐瞧着他冷淡的面色,以为这人道歉的决心不够坚定,于是抓心挠肺,想自己是不是高估了他们的友谊,其实宋平安根本不在乎她有没有生气。

    姜长乐脸上的无坚不摧有所动摇,差点开口给宋平安台阶下。

    话到唇边,她嘴巴都要张开了,忽看见宋平安眼神晃荡着挪进厨房。

    他把冷油条送进烤箱,上下一百二十度,预定六分钟出炉。豆浆是塑料碗盛的,他们家还没购置瓷碗玻璃碗,不好放进微波炉里热。至于茶叶蛋,姜长乐本来也喜欢冷食,宋平安用塑料袋包着鸡蛋在桌子上滚了两轮,把蛋壳碾碎,修长的手指三下五除二剥干净茶叶蛋,送到姜长乐眼前。

    “你可以把我微信备注改成狗。”

    没料到他的道歉词这么清奇,姜长乐怔了一下,右脸颊逐渐凹进一道印第安窝,“我才没那么气。”着轻抿嘴巴,眼光垂下去。

    她一张脸浮现影影绰绰的愉快,宋平安回想起她纸条上画的诸多感叹号,空心的、圆圆的,假如别人写了一模一样的叹号,他未必会在心底开出一朵一朵花。

    姜长乐接过他递来的茶叶蛋,津津有味啃了两口,问宋平安豆浆里放糖了没有。

    他答放了,而且许多。姜长乐嗯了一声,尾调扬得很快乐,认为宋平安待她不薄,连这么一丁点喜好都记得。

    她对他们之间的友谊重拾信心,按宋平安的指示把豆浆端到餐桌上,等他热好了油条一起吃早午饭。

    宋平安那碗豆浆没放糖,姜长乐一开始拿错了,尝了一口没反应过来,还寻思宋平安骗她。他拎着油条外拿两双一次性筷子现身,见姜长乐捧着碗豆浆皱眉头,以为无良商家卖他变质的产品。

    “怎么了,豆浆坏了?”

    “你尝尝。”

    宋平安接过塑料碗,没在意姜长乐的嘴唇碰过哪里,抿了一口豆浆,味醇豆香,还不甜,简直称得上完美。

    他向姜长乐投去疑惑的目光,听她哼哼唧唧抱怨了一句没放糖。

    宋平安原本就知道姜长乐爱撒娇,但是听来听去,并不觉得腻歪,反倒想逗她再哼几句。

    他于是其实自己忘了放糖,姜长乐仰脸望着面前人风轻云淡的眼睛,从他压抑的嘴角识破这人在撒谎。她伸手去够另一碗豆浆,尝了一口,甜得嗓子发齁。姜长乐撇嘴哼道:“就是你言而无信,我才第一时间怀疑你。”

    宋平安这才见识到姜长乐严密的逻辑。

    他坐下来给姜长乐递筷子,怕她旧事重提而自己毫无对策,立马指向油条请她品尝。

    烤箱把油条热得外皮酥脆,犹如现炸,泡上一截儿豆浆放嘴里化着,齿颊生香。

    姜长乐吃下一整根油条,唇上抹油光,想霸占桌上余下的一根,又不太好意思。她瞥了眼宋平安慢条斯理的吃相,问他是否根本不饿。宋平安的目光晃过她眼睛,姜长乐不等他回答就自行夹了油条浸豆浆,嘴里振振有词,不吃就浪费了。

    宋平安想搬入新家的第一顿饭着实寒碜了些,连让两个人吃饱都不够,而且听他母亲,入住第一天是该动灶暖房的。他搁下筷子,问姜长乐今天有什么安排。她一脸无所谓,让宋平安他的计划。

    他请姜长乐稍等,回屋取了纸笔在餐桌上列起家中欠缺的物品。

    宋平安以房间为划分标准,大到客厅,到卫生间,分门别类写着清单。姜长乐夸奖宋平安考虑细致妥帖,因为在卫生间那一栏他还写上了卫生巾,并且抬头确认姜长乐是否用棉条。

    她不由认为宋平安接受了良好的两性教育,不以谈及女性问题羞耻。这很好,不过姜长乐尚且未提升到如此境界,只好低下眼应答两句,尽量不使面颊飞红。

    两人商量完毕,先去区附近租了辆车,乘坐公共交通采办五页纸的物品并不现实。

    姜长乐坐上驾驶位,宋平安在系上安全带的一瞬间,询问身边人用不用找个代驾。

    绛城的路况不比海城,车道多而拥挤,姜长乐人生地不熟,对指示牌和约定俗成的绛城路规一概不知。稳稳地堵在路上也罢了,就怕稍不留神让性急的司机别道超车或者反向跑了单行马路。

    听了他的建议,姜长乐首先认可他的顾虑很有现实意义,只不过她快有六年驾龄,期间从没收到罚单或者扣些分数。再,请代驾并非不要钱,他们工人初期能省则省,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的是。

    姜长乐拍了拍宋平安的胳膊,让他把一颗心咽回肚子。她是要长期在绛城待的,今天不敢上路,往后发了财买了车,总归要拉出去溜。虽然都会上保险,但是从个人心理出发,姜长乐舍不得用自己辛苦攒的车试错。

    宋平安再次着了女主人的道,暗想姜长乐胆大心细,将来由她管家管钱日子一定过得风生水起。

    他们俩意气风发上路,一道上避开了早晚高峰,算畅通无阻且波澜不惊地抵达了某瑞典家具仓库。

    姜长乐下了车,眼睛里带点人生第一次独居的兴奋和宏图大志。

    从前在家,但凡要添置东西都要经过季晓芸的首肯。姜长乐提出买这个买那个,她母亲通常会垮着一张脸以中看不中用等罪名驳回。季晓芸是名副其实的实权者,而姜长乐作为名义上的家庭一份子,大事事皆参与了个寂寞。

    搬出来和宋平安合租,他们俩虽然在严格意义上算不得家庭,但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合该互相尊重。姜长乐忽略了被约束的惯性,心眼儿里觉得自己每看一样东西都问宋平安意见是极其礼貌的表现。

    宋平安推着购物车在她身边走,姜长乐看见糖果色系的盘子瓷碗要爱不释手一阵,转脸征求宋平安意下如何。他不太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直白地要求姜长乐只拿她自己那份儿,他用的会去黑白灰专区挑选。

    姜长乐对品位多样性怀有高度的包容,不强求宋平安每天板着一张脸面对粉色绿色宝宝蓝。宋平安挑了一套白瓷黑花底的餐具,脑子里顺便构想了一下将来给姜长乐煮碗面条当宵夜,她呼噜噜连汤喝完,碗底现出一团高雅的黑花会让他多愉快。

    他们顺着规定的线路买了一车杂物,清单在宋平安手中,每获得一样物品就用铅笔划掉一行。结束购物做清算的时候,宋平安却发现购物车里多了一堆清单上没有的东西。

    宋平安右手拎起车内最显眼的绿色剑龙和巨嚣张的张嘴霸王龙,左手抓起驴色雷龙的长脖颈,问姜长乐为什么在家里开白垩纪公园。她上前把爱宠揽满怀,憨笑着解释道:“我的熊想认识跨时代的新朋友。”

    她又补充明,这些毛绒玩具姜长乐会自掏腰包,而且它们会被关在房间里,碍不着宋平安的眼,也就不必跟他报备。

    宋平安敲她脑门儿,一是让她不必见外,二是重新思考了一下她勤俭持家的真实性和可能性。

    还有一个物品宋平安不大理解,姜长乐买了两个木质相框,一个用来放全家福,另一个作何用途?

    姜长乐噢了一声,目光深远地瞥向宋平安,“今早塞在你门上的纸,希望你能裱进相框摆在桌头,时时刻刻警醒自己:好好话,杜绝冷暴。”

    宋平安自知理亏,只能听凭他的女主人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