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颠倒黑白
睁眼的第一件事,姜长乐摸过手机瞧了眼昨夜新开的有无水花,结果是无,她这才理解其他频道和现言有壁并非虚言。
她翻身埋在被子里,叹息一声,乌龙茶香仍然好闻。
平躺着张望天花板,侧耳细听门外是否有动静。
今天周一,宋平安九点钟上班,他们家距离青松仅需步行十分钟,眼下八点十五,他也不一定出门了。
姜长乐回味起昨天晚饭之后两个之间暧昧的氛围。她不太确定假如多毛没有叫唤,宋平安会不会对她做点什么。
抱她亲她?
又或许只是短暂地欣赏一下项链。
姜长乐服自己倾向于后者,可是扑通扑通的心脏把她对前者的期待暴露无遗。
她本人对此略有察觉,飘红的脸颊不用手触碰都能感知升温。姜长乐强迫脑袋清除邪念,下床蹬上昨天新买的拖鞋去洗漱。
这双拖鞋是黄鸭图案,挑的时候宋平安对她的审美嗤之以鼻,甚至哼出一声幼稚。姜长乐才不管这人嘴上什么,兀自挑了双大好几码的棕熊拖鞋问他要不要。
如果宋平安独居,这样卡通图案的拖鞋要被他骂浪费制造资源,可是低眼对比了下黄鸭和大棕熊,宋平安竟然在相同款式中发现了呼应美学。
情侣款的东西也该介意是否花里胡哨,只不过姜长乐坚持想要的话,他也可以用默许的眼光注视这女孩子将两双拖鞋放入购物车。
姜长乐出了洗漱间,瞥过玄关,并未发现棕熊拖鞋的踪影。多毛趴在沙发上,睡得酣甜,连姜长乐去捏它的脚都没抬眼皮。
厨房里适时传来响动,姜长乐把茶几上的花瓶抱到餐桌上。她原本一点不喜欢花束,然宋平安往家里买花是他的自由,姜长乐不爱干涉人家的生活,即使宋平安将来有一天要把他们家开成花店,姜长乐也会给予他富有生活情趣的评价。
她称赞了自己的随和,就手拽出一朵雏菊绕在指尖玩,大体一扫桌面上的早餐布置,再抬眼时,瞧见宋平安从厨房里端出两盘烤面包。
他脸上一如往常冷淡,姜长乐乖巧地接过对方投喂,连两遍谢谢,嗓音中带点醒来第一句话的沙哑。
宋平安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姜长乐把编成指环的雏菊梗搁在一边,边给面包抹着草莓酱,边问他何时出门。
对面的人无应答,姜长乐抬眼望他,宋平安剥着水煮蛋,轻描淡写一句:“今天不上班。”
姜长乐攒起弯眉,“不上班?”
宋平安不再应答,只把剥好的鸡蛋送到姜长乐盘子里。
她放下手里的果酱刀,问宋平安出了什么事。他慢条斯理吃下两口面包,用纸巾一擦指尖上的面包屑,摸过桌上手机点进微博一微博热搜的词条,递给姜长乐看。
映入眼帘的第一条微博放了两张动图,一张是被就地抢救的老头儿,另一张是冷眼瞥过镜头的年轻男人。
姜长乐反复看过第二张图,确认那穿白衬衫的人和宋平安别无二致,一瞬之间愣住。
营销号上,昨天七点二十分左右他们区街边发生一场争执,争执双方因一条狗起了冲突。六十岁的王某带孙子买面包,身后有条狗狂叫不止,且有扑咬的动势。王某护孙心切,对狗做出防范举动,顺便请狗主人严加管教。狗主人非但不道歉,还出言不逊预备动手老人,以致于王某急火攻心,在街边突发心脏病。
姜长乐点开一个视频观看事发现场,视频单单放出宋平安冷厉地叫老大爷回家做亲子鉴定,再点开其他视频,要么与之相似,要么就是老人倒地被救,而并无事情全貌。
她根本不相信宋平安会无缘无故把老人气得躺在地上,于是严肃着一张脸问眼前人到底怎么回事。
宋平安像毫不在意网上的负面评论,也仿佛从未被突如其来的人肉曝光扰乱心绪,只是继续细嚼慢吃着早饭,咽完了一整片面包才问姜长乐是否认为网上所言皆属实。
她顿住三秒,鼻腔里叹出一缕气息,“你在想什么呢,当然不会。”
“但是所有人都这么。”
宋平安直视姜长乐的眼睛,她眸光清澈,看起来就像不会撒谎的样子。姜长乐与他四目相对,久久不能舒展眉头。
他似乎在意别人的评价,又好像只是随口征求一下她的想法。
姜长乐心口像压着块石头。方才扫了眼评论区,有些污言秽语过分脏眼睛,但凡是个人类,看了那样的话怎会丝毫情绪波动也无?可是宋平安脸上镇定自若,还询问姜长乐要不要来点橙汁。
生平第无数次,姜长乐希望宋平安那张少有表情的面孔幻化成一张白纸,上面定要写满这人的心思。
不过这个世界上不存在魔法,她也不懂读心术。
姜长乐咽不下任何东西,双手不知摆在哪里,只好右手攥着左手指尖,面部表情瞧着比当事人还难过。
两人皆沉默,姜长乐咬了一口宋平安剥的水煮蛋,蛋白在嘴里滑动,索然无味,她心底腾起一股火气,仿佛不发泄出来就要憋死。
搁下鸡蛋,捧起手机,姜长乐咬着下唇戳开微博。
“你等着,我这就帮你骂回去。”
她这话时义愤填膺,但是憨态的五官拧到一起就像一直呲牙咧嘴的奶狗,半分杀伤力也无。
宋平安轻笑一声,“你知道来龙去脉么。”
“我不管,我就得先骂回去。”
她的两只手在键盘上哒哒哒操作,不出三分钟发出去五条驳斥言论,诸如“哪来的疯狗不分青红皂白咬人”、“你才有娘生没娘养,你全家都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每一句话尾都至少带上六个感叹号。
在对面目睹了姜长乐奶凶的神情,宋平安抿一口橙汁,请她冷静一点。姜长乐抬高两道眉,叫宋平安赶快编辑一条微博解释事情原委,反正好事者已经把他微博扒出来了,不用白不用。
他过去没见过语速快如疾风的姜长乐,她暴躁得颇有季晓芸之风范。
宋平安从她眼前捞过盘子,把其中的面包片按四乘四比划着切成均匀的十六方块。他用叉子戳起一块沾了草莓酱的烤面包递到姜长乐眼前,跟她自己在国外的时候只吃这个牌子的果酱。
姜长乐难以理解宋平安强大的心脏,分明他都被停职了,还悠哉游哉地叫她尝果酱。
“你是不是气傻了?”她做着深呼吸问。
宋平安把面包塞进自个儿嘴里,嚼了几下不言语。
姜长乐认为他是默认,因而更加厌恶网上的键盘侠,指尖片刻不停,又回怼五六条评论。
她嘴上碎碎念着让宋平安别难过,她已经帮他教训了好多个神经病,再过几分钟这一片大王八蛋都会感受到正义之光。
“公司没停我职。”
听到这话,手指动作慢下来,姜长乐抬眼瞅着宋平安飞淡笑的眼角眉梢,疑心这人是为了宽慰她才故作轻松。
“我没骗你。”一眼看穿她想法,宋平安摊了摊手,“早上六点,我个人信息传遍全网,公司受负面新闻波及,来问我实际情况。我一五一十了,他们负责找完整视频公关,怕我因为网暴精神崩溃,特批一天假期。”
青松的人性化管理让姜长乐松了口气,她把这公司夸到天上,不忘补充明是宋平安优秀,才能被这么优秀的公司录取。
他觉得姜长乐的嘴太甜了,甜到想掐掐她的脸,让她少来这套虚的。姜长乐心满意足夸奖完,问了一嘴昨天事发的全过程。宋平安给她复述一遍,姜长乐听罢,愤愤评价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把早饭推到姜长乐面前,又倒了杯橙汁让眼前人润嗓子。姜长乐一口气喝了半杯果汁,后知后觉刚才的自己似乎激动过了头。
这么想着的人不止她一个,宋平安给姜长乐添满果汁,意味深长道:“以前不知道,原来你也会气得骂人王八蛋。”
“还是不管我对或错,都呲牙咧嘴骂人王八蛋。”
姜长乐干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别人欺负你,我当然不高兴。”
宋平安挑起一道长眉,点点头。姜长乐把目光低到盘子里,叉了一块面包送到嘴里,借嚼东西正大光明保持缄默。
房间里没安静五秒,他又起话:“你怎么把花儿搬过来了?”
姜长乐一瞥眼前茂盛的花,目光一转又落在编好的指环上。她本来一点儿不心虚,教宋平安探寻的眼波量片刻,顿时了个磕巴,表示雏菊秀色可餐,赏花吃饭是人生一大美事。
“项链好看吗?”他穷追不舍。
姜长乐喝了一口橙汁,黑眼珠滴溜一转,答确实好看,她很喜欢。
“你刚才是不是特别担心我?”
姜长乐觉得宋平安问题太多了,合该闭嘴,于是叉了一块面包堵到他嘴边。
宋平安眼睛带笑,配合地吃了面包,还想开口逗她,姜长乐却快速扒拉完余下的早饭,撂下一句她去洗碗了就收拾起一桌碗碟躲去厨房。
坐在原位提醒姜长乐要记得戴手套,听她虚应了一声,宋平安伸手捞过姜长乐随手编的雏菊指环,搁在眼前瞧了一会儿。
早一两个时,网上那些铺天盖地的辱骂并非没在他心上落过雨点,不过姜长乐醒得很及时,看见她义无反顾站在自己这边,宋平安想这事儿其实没那么难熬。
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宋平安接起电话,听了三句话那么久,忽而起身回房关紧了门。
电话是公司来的,通知他大爷的病情不容乐观,现在家属在网上发长文要求宋平安进行相应赔偿。
宋平安头脑冷静,询问公司是否找到完整视频,一是佐证多毛仅仅呜咽两声,不足以构成惊吓,况那孩儿脸上全非恐惧,而是厌狗;二要验证是那大爷先口出大量恶言,并且试图拳脚相加,他宋平安才合理反击。
公司自然明白完整视频的重要性,然目前全网的焦点是,那大爷被宋平安气得病危,如果大爷撒手人寰,他宋平安就是压垮老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听了如是分析,宋平安认为这个世界很可笑,公安部门都没上门抓他,网络警察倒是纷纷向他亮出了道德手铐。
公司对他的处境深表同情,但是鉴于舆论方向,经过一轮紧急会议,他们建议宋平安延迟入职,如此对双方都是最优选择。
宋平安的劳务合同还未签订,他也没问延迟的期限是否为永远。
挂断电话,宋平安登上微博瞅了眼那大爷的家属都放了什么狗屁,他们言之凿凿,老头儿平常脾气温和,言辞文雅不冒脏字,如果不是宋平安欺人太甚,他们家老头儿断不会气进ICU。
姜长乐在外屋洗过碗,摘了手套,从围裙口袋中摸出手机关注事态发展。
微博上的舆论一边倒,不论是骂这个世界上的狗都该死,还是批判宋平安年轻人与老人动粗缺乏教养,都对他们这一方很不利。
姜长乐实时刷新微博,看有无完整视频上传,等了许久不见正义之士,偶尔才能发现零星几条在场证人的客观发言。
每一条正向微博,姜长乐都会点赞转发,她甚至登上了作者微博,编辑一篇中心思想为“未知全貌,不予置评”的作文带上了事件话题发表。
她只有两万粉丝,所能尽的力量十分绵薄。一些持反对意见的读者在姜长乐微博底下表达了对作者三观的质疑,另一群读者则支持她的言论积极转发。
房中,宋平安端坐桌前,手掌下压着他的作品集。他先是一页一页拨得很慢,那些摘过大奖的设计图烂熟于心,随后套了塑封的页面在他指间翻飞,一度出现白花花的幻影。
砰一声,他大手扣住作品集,面无表情,整个手渐渐攥成泛青的拳头。
门外响起窸窣的脚步,七八秒沉寂,他身后的门被人敲出动静。
宋平安松开拳头,了声进。
姜长乐心翼翼迈进屋,手里捧着一杯冰水。
她在门外听见了宋平安砸东西的闷响,心中猜到事情在朝更坏的地步发展。
起初姜长乐想留他一人冷静,三思后又希望陪在宋平安身边。
她把水杯搁在桌上,绕到宋平安背后捏一捏他的肩膀。
这肩膀十分宽,肌肉紧绷,僵硬得好似动弹不得。姜长乐垂眼瞧着他黑亮的发丝,没问宋平安接了什么电话。
压抑的氛围在房间中漫延许久,姜长乐手上渐渐失掉了力气,只轻轻搭在他肩膀上。
喉结一滚,宋平安扯过水杯,哗啦溅出半滩水。姜长乐抽了几张纸盖在湿处,回眼瞥见宋平安咕嘟咕嘟吞了几口冰水。
他把杯子推回桌上,仰头盯住姜长乐眼睛,“我错了么?”
不等面前人回答,宋平安撤回目光投向作品集,“撩胳膊伸腿,谁知道他有心脏病。”
他音调逐渐下沉,到最后几个音甚至低得几乎听不见。姜长乐心知肚明这是宋平安表达忐忑的方式。他并非铁石心肠,也恐惧生命的骤然流逝。她于是坐到宋平安床上,视线与他齐平,“你没错。那大爷犯心脏病谁也想不到,就算人没了,也不是你的错。”
对方坚定的语气使宋平安一颗动荡的心灵找到了避风港,他微垂下脑袋,卸掉所有武装,问身边人大爷若是死了会不会入他梦。
姜长乐不会,宋平安仍低着眼,问她一个人还没入职就失业是不是很可笑。
她答一点儿也不。
对方半晌无话。
姜长乐很少见到意志消沉的宋平安,可是面前这个人消沉得像要缩成一团灰影。她心里发酸,宋平安这个人本该傲气得始终扬着下巴颏,即使姜长乐时常因此忧心恼火。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才有效,抚一抚手臂似乎还不够,只好过去抱抱他。
宋平安把脸埋进姜长乐腹。她身上有一种温馨的香草味,使人心安,让宋平安想永远待在她身边。
“姜长乐,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
她拍一拍宋平安的背,“只要你不嫌我烦。”
房中静默片刻,宋平安伸手搂紧了姜长乐腰身。
“无论如何,都陪着我。”
“嫌你烦也得赖着我。”
两只手虚浮在他背上,姜长乐聆听着心脏扑通扑通跃动的声音,有时候她真以为爱情可能也就这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