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八十个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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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松分两个派系,一为孟老嫡系,二为合伙人郑老的派别。孟老和郑老从公司步入正轨就观念不合,孟老在意设计的实用性,面向普罗大众赚点钱也无所谓,而郑老则希望用华而不实的噱头招揽尖端顾客。

    两人斗争一辈子,期间无数次要一拍两散,却因着不能就招牌和团队的划分达成一致,至今依旧搭伙过日子。

    孟老今年六十有四,膝下两子一女,各有事业,无一对设计和管理感兴趣,将来大概只有信托一条路可走。郑老比孟老三岁,养了一个天赋在商的儿子,又娶一房极具设计才华的儿媳。

    夫妻育有一女,三天前刚满五岁,生日宴上当场画虎,栩栩如生,创作完毕手一撕,哗啦,猛虎的面孔裂成两半。郑老见了大喜,认此为祥兆,孟虎那糟老头儿必将败于他郑家。

    孟老在江湖上代号老虎,因其杀伐果断的性格和天生虎相得名。郑老把他孙女撕虎的录像上传朋友圈,孟老的夫人天天在网上冲浪,一瞧对家老郑阴阳怪气,立马捧着手机跟丈夫告状。

    原本在深山老林修身养性的孟老当即一摔鱼竿,也不再学那姜太公无饵垂钓,联系了吕斌把守好实用主义阵营,他近日就将回城坐镇青松,让那老郑休要妄想一家独大。

    吕斌是孟老手下最为得意的大将之一,公司内部心照不宣,他将来要接孟老的班。可是这孟老心思沉,向来不做实际承诺,兹要是一天未下达白纸黑字的任命,吕斌也并非板上钉钉的下一任掌权人。况且,这几年孟老有意无意地扶植新人旧人,大有权力制衡的意思。

    青松的升职考核唯能力独大,再初出茅庐的新人只需拿出不怕虎的精神,设计方案为硬实力,笼络客户为软实力,两者取其一尤为出色就可飞速晋升。吕斌明里支持大家良性竞争,背地里却搞些动作压旁支。

    经过多年观察,公司老人的情况尽在掌握,综合能力少有比肩他吕斌的,即使偶有那么一两位,他们身侧的人脉也不及吕斌庞大。吕斌因而把防范重点锁定在新人身上,每一年的设计师招聘面试都会向孟老请求出席。

    公司设计师岗位在近两年趋于饱和,青松的招聘门槛随之提高。这时能从诸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的,无论从专业能力,还是言谈外型方面考量,绝对属于凤毛麟角。新人之所以值得花费心思,不过在于一种不确定性。拥有雄厚实力的新人可称作深水炸弹,他们缺的只是展现的机会和几次磨,一旦让他们抓住机遇,谁知道这些年轻人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又或者扶摇直上多少万里。

    吕斌厌恶不确定性,今年五月初的招聘面试中,他在宋平安身上瞧见了久违且强烈的不确定性。

    一个有才华却易摆布的年轻人尚且可以容忍,日后收入囊中为己所用即可,然而宋平安并不在其列。他只有二十四岁,一张冷脸上傲气遍布,话语中的主见掷地有声。这样一个年轻人,既像早四十年的孟老,又像十五年前的吕斌。

    宋明身在人事,公司内部的人员调动仅迟于决策者一步得知。宋平安的录取在他意料之中,但是凭他对吕斌的了解,又不知宋平安能在青松待多久。宋明属交际花,公司上下遍布他的耳朵,这回宋平安出了事,公司高管召开紧急会议,负责会议纪要的秘书第一时间跟他分享了无关紧要的见闻。

    按宋平安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设计师,犯不着兴师动众开会,然他是孟老点名要的人。上次被孟老提过姓名的新人,短短一年已经坐上总监的位置。郑老的麾下并非傻子,这实力强劲的年轻人若是直接加入了孟老的阵营,还不如趁机让他失业。

    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吕斌,孟老对宋平安的欣赏远超预料,他老人家亲自做主把宋平安划给吕斌带教。自升入管理层后,吕斌仅为固定的高端客户服务,带实习生这事儿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对孟老的安排三百分不满意,脸上却是五百分愿意。正盘算怎么给宋平安使绊子,天助吕斌也,这年轻人在街上的言行足引争议,吕斌于是在会议中搬出公司训词论事。

    青松的司训为:立德,立人,立业。一个再有才华的人,品行不端,便该立马出局。宋平安可以对老年人恶言相向,甚至拳脚踢,这件事情已经在社会上广为发酵。如果青松留下了宋平安,顾客会否担心在沟通过程中被设计师进行人身攻击或伤害,企业对德行失当的员工不严加处置,又如何在社会上树立形象。

    义正辞严的阐述听不出任何私人情感,三分之二的参会人员投出支持票。

    少数服从多数,宋平安就这样被青松抛弃。宋明把自己得知的讯息一五一十讲与桌上的人听。

    宋平安抿了一口酒,跟姜长乐吕斌就是那天追尾的墨镜男。宋明和孙梦之都不知这一插曲,请宋平安展开讲讲。姜长乐见宋平安朝她斜来一束眼光,心领神会,帮他客观转述了一下那天的情况,详略得当,未明他俩是去采购合租新家的用品。

    孙梦之并未从姜长乐的话中攫取到有效信息,开始主动探索,问姜长乐眼下在绛城做什么事,有无长居的算。

    姜长乐单她在待业,这几天会投几份简历找工作,而绝口不提网文事业。孙梦之听话听音,想到姜长乐会长期待在绛城,而且大概没有收入来源,是靠人养活。

    她瞥向宋平安,这人兀自喝酒,间或吃点凉菜。孙梦之转回目光,冲姜长乐莞尔一笑,“一切都会好的。”

    姜长乐回以同样浅的笑。

    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晚上九点钟,四人站在街边话别。宋明喝了酒叫代驾,问师弟和姜长乐要不要坐他车走。宋平安向后一偏脸,“走五分钟就到家了。”

    宋明默认姜长乐和宋平安同居,刚预备叫孙梦之上车,忽听见她在身边冒出一句:“你住哪里呀,长乐?我们一起走。”

    姜长乐抿着下唇,迟疑措辞,宋平安直截了当道:“我们住一起。”

    孙梦之脸上毫无讶然,宋明拍一拍师弟的肩膀,什么时候请他们到家里坐坐,新房需温居。

    宋平安看了眼姜长乐,见他的女主人没什么不情愿的,就表示自己是闲人一个,随时有空。

    孙梦之没把这些话当客套,提出跟姜长乐加微信,到时候一定喊她来。

    时隔六年,再度获得孙梦之的联系方式,姜长乐的心绪并无波澜。她跟孙梦之友好道别,转身时被宋平安牵住手。

    他们走出个十几步,晚风挂耳,宋平安的话混迹其中潜入姜长乐耳朵。

    “我师兄你也知道,没事儿喜欢叫人出去玩儿。我嫌酒吧那些地方闹,装个有女朋友的样子,以后好推辞。”

    偏头瞧过他脸上的风轻云淡,姜长乐嗯了一声,主动挽住宋平安手臂,“那我以后不就是母老虎了?看紧你不让玩儿,人家要你妻管严。”

    宋平安晚上只喝了两瓶啤酒,头脑清醒,但是心情沾一点微醺。他往里收了收胳膊,把姜长乐拉得更近。

    五月底的空气中涌动暖意,姜长乐耸动鼻翼,嗅出二十六度的气温掺着花香。她不去对宋平安的眼眸,目光追随街边的招牌,霓虹灯在她眼中缩成一汪影。

    “冬天和春天闻起不太一样。”

    “你对吧,宋娇?”

    听了她的话,特意感受了一下空气中的味道,是与冬天的凛冽不尽相同。

    宋平安从前只在独自醉酒的时候感受过空旷的风与空气,脸上的燥热将气味蒸发,徒留风量大,而这是不分季节的。他的思绪停留在气味上,想姜长乐在身边很好,还能教他从细微之处识别季节,这实在好到不能再好了。

    姜长乐搂着他的胳膊,即使他们已经远到谁也看不见,却依旧没松手。

    宋平安问姜长乐,他们认识多久了。姜长乐无法精确到月份天数,笼统了一句二十年。

    他点了点头,学着她悠长的语气重复一遍。姜长乐做起简单的乘法,四季乘以二十年,他们认识了八十个季节,如果他们能活到八十四岁,就是三百二十个季节。

    宋平安将步子放得更慢,姜长乐没出息,只敢想八十多岁,不敢力争一百岁。姜长乐撇起嘴,告诫身边人知足常乐,八十四岁已算长寿,不过话又回来,谁他们现在只有二十四岁,不定宋平安和姜长乐早就几千岁,不过是保存了二十四年的记忆。

    被她天马行空的想法逗笑,宋平安本想批评姜长乐胡八道,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姜长乐认为宋平安表现得很好,都没她胡诌八扯,于是扬着尾音同他约定,下一个几千年他们还做最好的朋友。

    宋平安瞥一眼身边人,似是漫不经心,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