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尼卡2021-01-20
罗焰火站在玻璃墙前。
一道闪电划过,阴云密布的天空被照亮,他的身影映在了墙上。
瓢泼大雨随即落下,眼前瞬间像挂了一层薄纱,整个城市的轮廓都模糊起来。
罗焰火沿着墙脚慢慢踱着步子,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趟。雨越下越大,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思绪也越来越远……阔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除了他自己的心跳声,没有任何声响。电闪雷鸣被隔在密封性极好的玻璃墙外,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办公室门被敲了两下,他站下来,回头一望。
助理白夜进来,还没出声,先走到办公桌边拿起一个巧的遥控器,将墙体屏幕调换成单一显示。待画面切换完毕,确认无误,他才:“森下先生一行提前返回酒店了。他今天天气不好,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不必等预展时间结束了。”
罗焰火站在原地没动,静静地看着屏幕里的画面。
屏幕里的画面属于 8 号展厅。此时展厅里空荡荡的,确没有捕捉到人影。
罗焰火抬了下手。
白夜会意,马上调整画面。随着镜头的移动和切换,展厅的内景逐渐呈现。屏幕足够大,观看的人与置身展厅中并无二致。
“停。”罗焰火。
镜头中出现了移动的人影。那只是穿着整齐的展厅工作人员。
罗焰火盯了会儿屏幕,摆手示意。
白夜见他没有继续要看的意思,将画面恢复原状,把遥控器放回办公桌上。
“那……罗总,是不是照计划结束预展?”他问。
罗焰火沉吟。
8 号展厅目前正在进行的展览是为期三天的森下近之介先生收藏特展。这是拍卖前的预展。明天晚上举行的拍卖会上,这个展厅内目前正在展出的所有展品都将走上拍卖台。
几个月前,这场拍卖会的消息就散了出去,临近拍卖的日期,新闻报道更是铺天盖地。森下家族多年来在中国古董和艺术品收藏上声誉极佳,这次拍卖推出的又全都是精品,自然吸引了诸多的目光。应森下先生的要求,预展参观不设门槛,这几天来艺术中心参观的人格外多,其中不乏著名收藏家。
也许在这短暂的亮相之后,许多珍贵的藏品又将如石沉大海一般,不知要再经过多少岁月才会重新出现,很多民众也非常关心这些藏品的去向。
有意思的是,森下先生本人每天都会准时来到展厅,有时还和参观者交谈,亲自解答关于藏品的问题,将藏品的来龙去脉详细介绍给感兴趣的买家。从上古的青铜器到民国著名画家的作品,每一件藏品背后的故事都足够精彩,而他面对不同的参观者,每一次的讲述都足够耐心,充满感情。
几乎没有收藏家会这么做。森下先生之所以如此,一定有他的理由。
听他身边的人,他是在等一个人出现。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出现、何时会出现……
但,既然等了,为什么不等到底呢?
罗焰火看看时间。
此时离 8 号展厅预展结束时间也只有区区二十分钟而已。
他轻轻敲了下表壳,:“按时闭馆。做好交接。”
藏品珍贵,预展的安保级别已是最高等,他还是不忘再叮嘱一下。
“是。”白夜应声,悄悄退了出去。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屏幕被映亮,像一面镜子似的,所有的画面都暂时隐身了。
罗焰火坐到办公桌前,重又瞥了眼屏幕。8 号展厅的画面缩在一隅,一眼扫过去,完全不起眼。
他手边厚厚的一摞资料,最上面是一本画册,正是森下先生收藏专场拍卖的宣传品。画册制作精美,分量十足。封面就是那幅山水,高约 339 公分、宽 161 公分,是这次专场拍卖中知名度最高的藏品之一,也是期待中会破近现代画家作品成交价记录的作品。
三十年前,森下正是在北京与这幅画结缘的。为了这次拍卖,他不远万里把藏品从伦敦运抵此处。用他的话,让藏品有机会“重归故里”,是一种尊重也是一份别样的浪漫情怀。
罗焰火慢慢翻着画册。
起来,这的确是近几年来少有的名画名作名品荟萃的专场了。这其中可凝聚了一个家族几代人的心血。他很能体会其中的艰辛。这固然非一般的财富能做到,同时也需要非一般的热忱……
他将画册放回原处。
片刻之后,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秘书一看见他,还没等起身,罗焰火摆了下手,示意不必。白夜见状忙跟上来。罗焰火走进电梯,看着白夜,:“我去艺术中心看看。半时后如果雨停了,我直接下班。”
白夜在电梯门口止步。
罗焰火乘电梯下行。
从行政楼到艺术中心没有什么捷径,他老老实实地乘电梯下去上来,转了几道弯,走了很多路,才来到目的地。
在艺术中心参观的人还是不少,咖啡厅里更是人满为患。看来也由于天气原因,很多人不得不滞留在此,好在许多展览是持续到夜间的,暴雨制造的意外机会,反而让人索性从从容容地多参观一阵子了。
罗焰火来到 8 号展厅门口,负责安保的工作人员正在巡视,立即发现了他。
他点点头,径自通过安检门。面前是一面造型古朴的木刻影壁,绕过去,就走进了展厅。
8 号不是博时艺术中心最大的展厅,也有近万平方米。就这个预展来,足够每一样展品都拥有充裕的空间,让它们得以自由呼吸。展厅内的光线很暗,所有的光都投射在展品上。走进展厅,像是走进了一个古老的寺庙,幽暗的殿堂内,有一团团柔和的光,指引着人往前走。
他慢慢地沿着最佳参观路线在展厅内走了一圈,最后走到了那幅山水画前,站了下来。
七十年来,这是它第一次在公众面前亮相,如此美丽,如此磅礴,如此……不寻常。
罗焰火往后退了几步。
在这个位置,他可以更好地欣赏这幅名画。
画家创作这幅画时,正当壮年,因此画面气象极盛。但偏偏这个时期除却国难当头,画家本人也内外交困、琐事缠身,于是创作量锐减。这个阶段的存世作品少,世面上流通的就更少,凡出现在拍卖会上,往往就是天价,尤其近几年,作品交易价格屡屡创出新高,即便如此,仍一画难求。
罗焰火的目光在画面上慢慢移动着。
其实在这次预展之前,他已经近距离观赏过几次,这几天,他也每天都会来这个展厅看上一眼,这幅画的每一寸每一分景象早就在他心里了,但每一次观赏,他仍忍不住发自内心地赞叹。
他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是他,一旦拥有,肯定舍不得轻易放手。然而世上好物太多,总归不能尽收囊中,这是每一个藏家都会遇到的难题,大抵人终究都要学会在野心、贪欲和能力中寻找到一条适合的路。
曾经拥有过这幅画的藏家,不知是否参透了这个道理?
他看着画上的印鉴。
这幅画的收藏历史非常清晰。
画上有数个印鉴,除了画家自己的,就只有两枚收藏印鉴,其中之一属于森下先生,另一枚,上刻篆体“松庭”二字。这幅画,正是画家送给“松庭”的画作。照业内的共识,“松庭”即是松庭老人,曾经在琉璃厂经营古董字画生意,与当时的许多书画家多有往来,很多人在未成名时都曾经受过他的帮扶。他本人在书画上造诣颇深,是当时著名画会的成员,只是很遗憾,他的收藏虽时有面世,自己的作品却未流传下来。松庭老人已过世多年,如今的收藏江湖只剩下老一辈的人对他还有些了解。不过,据这幅山水画很有可能是他的后人拿出来的,但未经验证,就只能是传了……
罗焰火看着这枚印鉴,有点出神。
一串悦耳的音符划过,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以适中的音量提示参观者,闭馆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请各位有序离开。
罗焰火刚要转身,就听到了一声叹息。
他太过专注,完全没有发觉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这声叹息极轻,但四周静极,因此仍清晰可闻,甚至连随后那细细的呼吸声,都犹在耳侧……像细细的一缕魂魄,能从人耳中,钻进心里去。
罗焰火站立未动,视线仍旧落在画面上——远山如黛,烟雾蒙蒙,古松巨瀑,飞流直下……渐渐的,看着看着,人似乎都被那氤氲的雾气笼罩住,脸上湿润起来……他转过脸去,要花一点时间才看清暗淡的光影中这个人。
山清水秀的一张面孔。
他微微一怔。
象牙白色的衬衫,黑色长裤,窄窄的裤管,显得这个女子高挑而纤细,身上背着一只半旧不新的皮包,宽肩带勒在平直的肩膀上,多少有点不堪重负的意思……他的眉不自觉地颤动了下。
这会儿工夫,她已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站到了隔离带外。
停顿了差不多有半秒钟,她抬起了手。
蝉翼纱随着她的手臂的移动,漾起了水波。那画上的水雾也像是随风飘了过来……轻风水雾里有淡淡的松香,似乎还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扰,请您跟展品保持适当距离。”工作人员早过来站在一边,克制而礼貌地提醒道。语气和表情里都有警惕。
罗焰火却松了口气。
他听见她轻声抱歉。
虽是这么了,她仍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幅画。
罗焰火走开些,回身去看一旁玻璃展柜中放置的宋版古书。这才是他偏爱之物。每次来参观,都要多看一眼,只是此时,他盯着细腻而脆弱的纸上那红色的眉批、黄色的圈点,却有点精神不集中。
“罗总,我们到时间清场了。”工作人员过来悄声道。
罗焰火点点头。“辛苦了。”
展厅里灯已经全亮了起来,室内宛如白昼。星星点点的几个人影中,已不见了那张山清水秀的面孔……
“罗先生,你在这里?”听到这口音很重的英文,罗焰火转身,果然看到森下先生。
“森下先生这是去而复返?”
“我想,既然等,就该等到最后一秒钟。”森下先生微笑道。
罗焰火微笑点头。
“我知道你们都有点好奇,猜我在等什么。”森下先生轻声道。
罗焰火没出声。
“并不是什么罗曼司,只是这些年越来越盼望有机会能再见到将这幅画交到我手上的那位先生。”森下先生抬手,向正前方这幅山水画示意。“我也有一点骄傲,这幅画,我将它保护得很好,不负所托。”
罗焰火心一动。“是位先生?”
“是。”森下先生笑着点头。
“明天的拍卖会,也许他会来。”
这回轮到森下先生沉默。
“即便不来也没有什么的……明天的拍卖,会电视直播?”森下先生问。
罗焰火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一笑,握握手。
罗焰火将森下先生送出展厅,看他在随行簇拥下离去,停了停,返回展厅。展厅内的灯全部亮了起来,工作人员在有条不紊地将展品收起,见他去而复返,并不意外,没有人停下手中的工作。
罗焰火立即发现光可鉴人的地面上粘了张纸片。
他抽出手帕一甩开,弯身将其捡起。
是一枚书签。细看,也是一幅的山水画。宽约一寸,长约两寸,采用上好的宣纸,经过精细装裱,有蝇头楷写就的落款。
他细看着,赞了声漂亮。
像是随手画就的,可也看得出来作画的人深厚的功底。
这种书签他从前也见过一些,上世纪这类手工制作,很多都用于出口创汇。只不过保存这么完整的,连丝穗都只是褪了点色泽的,并不多见。
他拿近些,细看落款。
松庭。
真正的蝇头楷,苍劲,有力,像挺拔的松。
他将书签翻过来。
背面用铅笔写了两个字,歪歪扭扭的,像学生初学写字留下来的涂鸦。
来。
啊……
那一声叹息,像是重新从心底钻了出来。
来……是,蒲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