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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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频繁交错,尖锐刺耳,在空旷拳馆里被放大。甩到地上的汗珠来不及清理,一个不心踩上去就会脚下一滑。

    拳台上的两个人活动了一下关节,已经了大半天的沙袋,此时不需要什么热身。其他人也渐渐停下了各自的练习,朝拳台围拢过来。虽是看热闹,但脸上却都带着几分索然无味,似乎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较量,比起关心胜负,倒不如是为了看看这一次败者能够坚持多久。

    两个人各自占据拳台一侧。右侧那人穿着灰色短袖紧身运动衣,包裹着他臌胀的肌肉,黑色的手套彼此撞了撞,抖抖双腿随即站定。另一个男孩儿个子稍微高一些,也很结实,但肌肉还在生长,有着独属于少年的线条。他穿着白色宽松的背心,蓝色短裤,蓝色手套,爽利的寸头上还挂着汗珠。他舒展身体原地跳了跳,摆好姿势。

    教练吹响口哨,只见蓝色手套的少年迅猛如风直扑过去,闪过对方第一拳,紧接着假动作,近身,左勾拳,一波流把对方翻在地。教练停顿了一会儿,又吹了第二声口哨。

    围着拳台的人既没有掌声也没有嘘声,各自悠闲地散去。教练过来拍拍少年的肩膀,“不错。”

    少年点头表示感谢,弯下腰把躺在地上的对手拉起来,对方捡起掉在地上的护齿,也还算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星!”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响起,少年回头,走下拳台,到入口处的长凳上坐下。

    画着浓妆的女孩笑嘻嘻地贴着方星,算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汗。方星躲开,从凳子下的包里拿出自己的毛巾。

    “又赢啦?”

    “嗯。”方星擦了把脸,拧开运动饮料瓶盖的时候,问了她一句“怎么样”。

    “吓哭了!你没看她那个脸色,精彩极了!”

    “没过分吧,吓吓她就行了。”

    “绝对没有!我保证!”女孩儿把手半缩进袖子里,抓着袖口抬手保证。

    方星点点头。女孩儿弯腰看他脸色,笑着凑过去,“嘿嘿,我任务完成的这么漂亮,我能多问个问题吗?”

    “你问。”

    虽然得到了允许,女孩儿还是察言观色之后才心翼翼地开口,“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你叔叔找女朋友啊?”

    方星正喝着饮料,突然停下动作,皱着眉头转向女孩儿,“油菜,方黎阳不是我叔叔。”

    油菜再次举起手,“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他总归是你长辈,我冲着你的面子也不能跟你一样直呼他大名啊!下次!下次我就‘那个人’,或者……‘那谁’,您看成不?”

    方星被她逗得一笑,油菜也立刻笑脸相迎,“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听单亲家庭的孩子都很反感父母再给自己找个后爹后妈。我是从没爹没妈,理解不了,可那谁也不是你爸啊。再,你不也挺讨厌他的吗,你管他爱找谁呢。”油菜似乎忘记自己是发问的人,之前的紧张也被方星一笑化解了,忘乎所以自自话起来,“哦!我知道了!就因为那谁,那三年不管你,把你一个人丢在灵县那个鬼地方,你记恨他,所以不想让他好,才阻止他找女朋友的对吧!”

    “闭嘴吧你!”方星狠狠弹了油菜一个脑崩儿,拎起包站了起来,对着拳台上正在看另一对对练的教练,“教练我走了!”

    油菜捂着脑袋蹦起来,“方星!你知道自己手劲儿多大吗!方星!等会儿我!”

    “我去洗澡,你自己回去吧!”方星背对着她摆摆手。

    “我的奖励呢!”

    “明天给你!今天好好去工!”

    油菜在她身后做了个鬼脸。

    “听见没有!”方星突然回头隔空用手指头点点她。

    “知道啦!”

    水流从头顶砸下来,刚好有些痛感的力道,刚好和体温相近的温度。肌肉的酸痛随着水流缓缓褪去,方星观察着自己的身体。他每次都会观察,对身体的变化过分留意,即使知道自己的身材在同龄人当中算是十分强壮的,但还依然介意那些不够有力量的部分。

    他刚才倒的是俱乐部新来的会员,是27岁,比自己整整大十岁。乍一看,他很羡慕对方那一身肌肉,充满成年雄性的气息,可惜是个草包。有些人的肌肉是在健身房拉铁拉出来的,而方星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是一拳拳出来的,拳馆里完,到外面还要。方星身高长得急,块头不大,算是修长的身材。别看他表面显得纤细了一些,身体却硬得像块铁。可方星还是对自己不满意,他抱怨自己的年纪限制了他的发育,不论是脸部的轮廓还是肌肉的线条,看上去总有些稚气未脱。

    想着,朝自己下面看了一眼。

    他不在家里洗澡是从去年夏天开始的。那天他在浴室里洗澡,方黎阳着“给你拿了条新内裤”,推门就进来了。他不知道害羞什么,只是让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就羞愧的想要把自己淹死在洗手池,方黎阳却不以为然地笑笑,慢慢退了出去,关上门之后,还隔着门对他:“发育得非常好。”

    能想象方黎阳的表情,嘴角翘起,带着脸颊也明亮起来,眼神总笼着一层薄纱似的,眼尾会聚齐细细的纹路,温柔的就像当时浴室里的水雾。方星想着他的面孔,既兴奋又失落。他终究只是他眼中的一个孩子,他看到他的身体平静无波,甚至还能笑着评价一两句。他绝望地蹲下,将花洒开到最大,看着水流把他的可能将会永远压抑的欲望同着绝望一起冲走。

    凌四点,假面门前豪车丽人早已散得差不多,稀稀拉拉还有几个喝醉的客人在门前脚底着晃,被保安和姐驾着塞进出租车里。假面是K市有名的夜店,也是出了名的乱。一年总得上几次社会新闻,偶尔也会在法制节目露露脸,架闹事从来不断,关于它的坊间传闻更是耸人听闻不知真假。可能正是由此激起了人的好奇心,假面聚集了K市最多的人气,成了年轻人最时髦的去处。

    仲秋时节的凌四点,已经带上了寒气,穿着白天的那身衣服在这时候活动,就显得特别冷了。方黎阳猛地从店里出来,单薄的西装一下儿就冻透了。店里应酬免不了要多喝几杯,这天心情尤其不好,撞上几个找麻烦的混混,就赌气似地又跟他们拼了半瓶酒。现在头晕脑胀,饥寒交迫,他垂头丧气地披上外套,正伸脚往楼梯迈,一抬头,看到了坐在机车上的方星。

    这样的场景,方黎阳不知看过多少次了。多到他自己都觉得应该看腻了。但是偏不。深夜城市的灯光零星散布,街灯暖黄,好几束追光一般在骑着机车的年轻人身上,仿佛是天然搭建的摄影棚,为他故意为之。方星坐在机车上,单脚撑着地面,皮夹克正好合身,一只胳膊下抱着一顶头盔,本来还望着天空,却在方黎阳走出来的一瞬间,将目光转向了他。

    “星星来了,还不过去。”萍姐夸张地抓着貂皮大衣,把自己紧紧裹住,光着两条腿,踩着高跟鞋,从方黎阳身边跑下楼梯,到路边上疯狂挥舞着胳膊。

    实话,方黎阳气还没消。前一天跟方星吵了一架,原因就是机车。方星不到法定年龄,方黎阳也是担心机车不安全,劝了他一句最好别骑了,却不知道触了青春期少年哪根神经,饭都没吃完,摔门就走了。他追到外面,看到方星故意气他似的,跨上机车开足马力,离弦的箭一般跑没影了。方黎阳回到家里又自责,担心他头盔护膝都没带就这么走了,心里又带着气,万一路上出什么事故怎么办。转念又觉得自己没错,也不能事事都惯着他。

    方星这一跑就再也没见到。晚上在店里,方黎阳心神不宁,这才看那几个跟方星年纪差不多的混混尤其不顺眼,亲自下场去警告了一番。临出店门时还想今天方星绝对不会来接他了。

    方黎阳大概是酒劲儿上头了,没见面惦记着,见了面就又来了无名火。视线从方星身上搬下来,转头想绕开他走。

    方星先是在他身后摁了几声喇叭,见他不回头,直接开车横到他面前。不由分地把头盔套到方黎阳头上,又从车上下来,蹲在地上给他绑护膝。跟昨天一样,跟前天一样,跟之前的一年零三个月的每一天都一模一样。方黎阳低头看着他,才发现即使是蹲着,方星的身量都不容觑,正琢磨着这孩子是什么时候长这么大的,方星忽然站起来,投下的影子彻底罩住了他。

    方星自己坐回车上,带上头盔,低声,“上来吧。”停了几秒又,“我以后只有晚上来接你的时候骑,平时不骑了。”

    方黎阳掀开头盔的挡风镜,伸手进去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这眼镜是平光的,装模作样习惯了,总爱扶一扶,弄得跟真近视一样。这会儿他好像透过这没什么用的镜片看得更真切了,方星被挡在头盔后的脸颊,红了。

    他笑了笑,没再多,心里告诫自己跟青春期的男孩儿交流要懂得分寸,切记不能得寸进尺。坐到方星身后,拍拍他的肩膀,“好了,走吧。”

    车速还是快得吓人,带起的风撩起了路边不到车的萍姐的貂皮大衣,露出她冻得青紫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