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星！方星！”油菜跌跌撞撞地朝他跑过来，两个辫子高高地翘在脑后，脸上身上都是土。

    方星在河边着水漂儿，等着去吃午饭。听到油菜叫他，回头看到黄黄的天黄黄的地，中间跑过来一个黄黄的人儿。他慢悠悠迎着油菜走过去，“别跑了！”

    油菜不听，反而加速跑了几步，到了方星跟前，拼了命地喘着大气，“方星！方星！”可是，除了他的名字，她一个字也没出来。

    “你别着急，喘口气再。”

    “方星！”油菜伸手，抓住了方星的胳膊，弯着腰呼哧呼哧地喘。

    方星托着她的手腕，等着她慢慢调整呼吸。

    “有人……有人……有人要……要把你……接……接出去……”油菜还不容易把话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捂着胸口继续喘。

    方星感觉一瞬间，所有的血液都被冲出了身体，他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噩梦在白日朝他席卷而来，他那些惊醒的夜晚也一口气全部卷土重来。他曾经从梦魇中挣扎着醒来，却发现醒来的世界才是真正的噩梦。在梦里，至少还有方黎阳，对他不停地不停地话。

    “你知道是谁吗？”方星努力镇定了好久，才问出这句话。

    油菜抬头看着他，眼神呆呆的，“不知道。以前从来没听过会有人接我们出去。”

    灵县的孩子，都是长到一定的年龄自己出去的。有的去投靠亲戚，就像油菜。她经常她有个远方的表舅，她妈临走前告诉过她，等能干活儿了，可以去投奔表舅。于是，油菜就满心盼着自己能早点长大，长到十五岁十六岁就能离开这里，去给表舅工了。而方星从来没有敢问过她，为什么离开灵县之后不能去投奔妈妈，而要去投奔一个远房的表舅呢。还有人就只能自己出去闯荡。为了离开这个鬼地方，有人逃走，过不了多久就能听谁谁谁进了监狱，谁谁谁惹了事情横死街头。这些消息从哪里传回来，方星也不知道，但是总会有这样的消息，总会从四面八方传回来。

    方星开始跑，跑去找管教。

    管教的办公室是这里唯一像样子的砖房，离孩子们住的地方有几百米远。方星能看到里面有几个人影，他能认出来其中一个是管教，另两个只能看到背影，但是他们穿着制服带着帽子，一看就知道是警察。

    他没有躲躲藏藏，直接走到了门口，“管教。”

    屋子里，管教和两名警察一起看向了他。

    管教是个脏兮兮的男人，衣服从来没见他换过，牙永远是黑的，手里永远拿着一个大水壶，又能喝水又能砸人。

    “你来干什么啊！谁叫你了？”管教着就走过来，高高地举起了他的水壶。

    “诶！放下！”一名警察拦下了管教，“当着我们的面呢。”

    管教脸色讪讪地点点头，放下了水壶。

    “伙子你叫什么？”

    “就是他，他就是方星。”管教不耐烦地指了指方星。

    “哦？就是你啊。”一名警察走了过去，端详着方星。

    方星想躲起来，因为他穿着露着脚腕手腕的不合身的衣服裤子，他的头发已经几个月没有人帮他剪短，他甚至忘记了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了。他没有办法像这里其他孩子一样，能够用这个样子坦然地去见人。他毕竟过过非常体面的生活。但他也不想因为自己现在的样子而感到羞愧，方黎阳告诉过他，永远不要用外表去判断别人，更不要以此来判断自己。所以，即便是心里抵触、慌张，他还是稳稳地站在这个警察面前。

    “我是方星。是谁要接我走？”

    “你听谁的！谁要接你走了！”管教又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凶神恶煞地指着方星。

    不知道为什么，管教好像跟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有仇一样。在他的眼神里，只能看到深深地厌恶，好像只有这些孩子都死了，他才能舒服。

    “你坐下！”另一名警察呵斥管教。

    方星轻轻朝管教瞥了一眼，继续问警察，“是不是有人要接我走？”

    那名警察比方星要高出一个头，他微微超前倾着身子，脸上含着一些笑意，“你叔叔。”

    “我没有叔叔。”方星不信。他不信一个抛弃了他的人，今天要把他接出去。没有人会去把自己丢掉的垃圾再捡回来。

    “你怎么没有叔叔？你叔叔叫方黎阳，你不记得了吗？他……”

    警察话还没有完，方星就跑开了。

    他不想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让他害怕。他已经好不容易把这个名字忘记了，好不容易把那个人的样子模糊了。他终于接受了眼前的这个噩梦，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忽然划破这片漆黑。那只手曾经放开了她，让他掉进深渊里，而现在这只手忽然又伸到面前，要把他拉出去，方星哪里还敢去碰，怕那不过只是梦幻泡影。

    然而他躲不过，两个警察找到他，办完手续下周一就要接他走。

    “我没有叔叔。”

    “我们手续都是齐全的，他是你叔叔，是你现在在世的唯一的监护人，他要求接你离开这里，我们必须执行，你也必须跟他走。”

    方星站在一棵老树边，树上刻着他记录自己身高的印子。是油菜吵着要给他记的。她，“方星你长得这么快，这么高，等你离开这里的时候，就能知道自己这些日子长了多少。”油菜把他推到树边，自己踮起脚，用磨利了的石头，在他头顶的树上划下了第一道痕迹。

    后来每隔半年他们就要一起在这棵树边量一下身高，方星回头数数，一共有六道痕迹，每道痕迹之间都隔着不短的一段距离。他知道他长得很快，因为夜里他经常被膝盖痛弄醒，可是再也没有人用热乎乎的手掌帮他揉膝盖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裤子，破破烂烂的鞋。

    “能帮我个忙吗？”

    “好你，警察叔叔尽量帮助你。”警察笑嘻嘻地摆出一副哄孩的样子。

    方星心里恶心，却也没有办法，“我要一身新衣服。”

    “好，这简单。”

    “还有一件事，我不要在这里见他。把我带出去，再让我见他。”

    面前的警察忽然为难了起来，回头看着另一个警察。两人相视一会儿，点点头，对方星，“这也没什么问题，叔叔答应你。”他抬手想要摸方星的头，方星躲开他的手，走了。

    “方星！方星！”油菜又从另一个方向跑了过来，这次没有那么喘，她跟着方星一路跑，还不停地问，“真的有人要接你走吗？是谁啊？是你叔叔？我听他们是你叔叔？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过你有叔叔？是亲叔叔吗？还是远房的，像我表舅那样的亲戚？”

    “油菜。”方星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油菜，“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好吗？”

    油菜向来害怕方星突然沉着脸，方星生气起来特别吓人，她可是见识过的。

    “哦，我不跟着你了。”完，便原地立定，看着方星越走越远。

    没过多久，警察送来了新衣服，虽然难看，但好歹是新的，他们还给方星剪了头发，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见到方黎阳，是在县城的公安局里。方星从车上下来，在房间外远远地看见了那个人。他穿着简单的衬衣裤子，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他。

    他没有变，甚至连发型都没有变，依然纤瘦孱弱的样子，依然让人觉得温暖，值得信赖和依靠。

    然而自己呢，已经比当初长大了一圈，骨骼清晰地从单薄的皮肉下显现出来，他的下巴上甚至有了青黑的胡茬，他的身体发生了很多的变化。这一切，屋子里等着他的那个人都没有跟他一起经历。

    分开时，方星一无所知。那时他们是叔叔和侄子，是大人和孩子。再次相见时，一无所知的那个是方黎阳吗？他一定不知道，方星已经不是当年的方星了，他从灵魂到躯壳早已经全部脱胎换骨。

    “方黎阳！”警察叫他的名字。他像受惊了一样抬起头来，像是花了好大力气才对焦一样，他朝方星的方向看了好久，才不确定地站起来。

    方星想，他果然认不出我了，他果然觉得现在的我如此的陌生。

    方黎阳一点一点靠近他，量着他，确认一般地观察着他。

    直到这一刻，方星都惊讶于自己的平静。他竟然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他明明在来的路上设想了无数种他们重逢的情景，他以为他会哭、会笑、会紧张、会崩溃，然而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站在那里，清晰地看着方黎阳的一举一动，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呼吸，都没有逃过方星的眼睛。

    “星星？”方黎阳的眼圈红了，眼眶里盈盈地泛着水光，他的鼻子也红了，他的嘴唇同样鲜艳。他甚至还有些颤抖。

    他伸出手，好像是要抱住自己。方星没有反应，任由他抱了上来。这时方星才发现，他们两个几乎一样高了。幸好换了衣服洗了澡，他的身上应该没有奇怪的味道了吧。脖颈湿湿热热的，是他哭了吗？他为什么要哭？方星想不到任何理由。

    “星星？是星星吗？”

    方星只觉得他的话莫名其妙。一个大男人，这样紧紧抱着自己，还哭成这样子，为什么还要一个劲儿问自己是不是“方星”呢？如果他回答不是，他会不会立刻推开自己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方星的胳膊已经环到了方黎阳的身上，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我是。”

    这时他才惊觉：原来，这些年过去了，连他的声音都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