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吗？”

    郎斌看着一点点瘫软下去，一滩烂泥一样倒在自己脚边的方星。

    “你够了吗？”他又问，“要不要再补几拳？”

    方星浑身抖着，已经脱力，只有面孔还在用力扭成一团。

    郎斌缓缓蹲下身，表情复杂地看着方星。

    他何尝不心痛。保护手下的卧底警员是他的工作，而现在，躺在急救室的方黎阳，就是他失职的证明。虽然不清方星和方黎阳的感情之深重，但郎斌和方黎阳也是十几年的交情。尽管他们除了任务，仿佛没有任何私交，可男人之间的联系，恰恰是因为共同的目标才会愈发紧密。

    他羡慕方星，能够任性地耍闹脾气，他也想找个靶子发泄，不顾一切地发泄，可是他没有这个资格。

    “你冷静一下。”郎斌的声音比他出的话还要冷静，带着无情。他完，转头看向了走廊另一头的张维他们。远处的人迅速领会了意思，慢慢转身退了出去。

    郎斌这才又对方星继续话，“我跟你，你给我起精神，好好听着。”他一字一字得有力。

    “枪不是你开的。你也没有中任何人。你也没有从我这里得到过手枪，甚至不认识我这个人。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

    方星没有反应，郎斌却也没有办法，只能相信他确实听进去了，只是身体一时无法做出回应。

    “击中方黎阳的人我们已经抓到了。伤到了心脏，医生们正在全力抢救。我们一起等消息。”郎斌站了起来，向方星伸出手。“站起来。”

    方星整个人堆在墙角。

    “站起来！”郎斌加重语气，带着几分训斥。

    方星却依旧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原本射击的目标是你，方黎阳是为了你才中枪。”郎斌试图用激将法，而且似乎微微起了作用，方星的手指动了动。

    “指使凶手的人叫做林少廉。你见过这个人。”

    到这里，方星的脊背僵住了。郎斌知道，他已经唤醒了方星的神经。

    “那人右边眼角，有一片青色的痣。你还有印象吗？”

    当然有印象。

    那天，他因为方黎阳心情不好，独自骑车摩托车疯跑，半路竟然没油了，是一个有些奇怪的人，让他的司机给方星加了汽油。

    那个人当时坐在骑车后排，他笑眯眯地从车窗露出一张脸，那脸的右眼边上有一片很明显的青色痕迹。

    方星像找回了魂魄，他渐渐挺起了脊背。

    郎斌知道，他的话起作用了。方星终究还是个孩子，经不住他稍稍使用些手段。虽是为了让方星振作起来，然而郎斌还是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

    “这个人神出鬼没，警方一直没有他的犯罪证据。昨天就差一线，我们就能抓住他。可是迫于情势，让他跑了。现在一部分案情已经明朗了，林少廉必然会比之前更加谨慎，再次等到他现身，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郎斌的话刺激到了方星。他终于从那一声枪响之中回过了神。他从那种即将溺毙的感觉中重新找到了呼吸。他有了一个清晰的对手，那个指示人开枪击中方黎阳的幕后黑手。方星像抓住了一根浮木一样，拼命挣扎出水面，大口地呼吸。他手撑着地面，缓慢地脱力地站了起来，而后冰冷地看着旁边的郎斌。

    “我要做什么，才能让那个人死？”

    方星的声音又干又哑，可这声音里有刀子，两只眼睛红的要滴出血来。他抿着嘴唇，仿佛张口就要喷出獠牙。

    他这副样子有些恐怖，虽然这反应正中郎斌下怀，但还是让郎斌心底泛起了些寒意。或许他正在开什么不能触碰的魔盒，这股即将涌出的力量他还能不能控制，这一瞬间他没底了。

    忽然一声轻响，手术室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位瘦的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一身蓝绿色的手术服，方星清楚地看到她帽子上有点点血迹。

    郎斌率先走上前，“我是他同事，算是上司。我姓郎。”

    医生摘了口罩，“伤者暂时脱离生命危险，异物已经取出了。因为伤到了心脏，所以还要观察72时，这段时间随时都有可能有意外情况。这有一份通知书要签，有没有家属？”

    医生着拿出通知书和笔，同时朝旁边的方星看了一眼。

    方星刚要张口，被郎斌抢过话，“医生，我们工作特殊，家属不在。刚才手术同意书是我代表单位签的。”

    “我是他家属。”方星走到医生旁边，“他叫方黎阳，我叫方星，我们住一起，名字在一个户口本上。我是他家属。”

    “你是他什么家属？”医生有些奇怪地看看方星，又看看脸色为难的郎斌。

    “户口本上写的是我是他哥哥的儿子。”

    “那就是侄子了。”

    “对。”

    “你成年了吗？”

    “成年了，今年刚满十八。要签什么？”

    医生拿着文件有些犹豫，让病人的晚辈，一个半大不的孩子签这种文件，她有些犹豫。“病人的哥哥，也就是你父亲呢？他能不能过来签字？”

    “我爸早死了，这世上我就只有他。”方星颤着嘴唇，把这句话挤了出来。

    医生看着这个个子高高的少年，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心里也很难受，回头看了看郎斌。

    郎斌看得懂。方星想要确认他是方黎阳最亲近的人的身份。即使他们一丝血缘关系都没有。可此时此刻，郎斌也无法否认，他们之间生命的联结，甚至远远超越了血缘。

    他点点头，“我们单位的，您放心。”

    医生交出了文件，“认真看看里面的内容。没什么问题就签字。”

    方星接过那又薄又白的几张纸，每一项都写得触目惊心，方星觉得自己要疯了。这里面每一个字仿佛都在提醒他，他马上就要失去方黎阳了。可是他的理智告诉他，这只不过是一个例行的流程，医生已经他脱离危险了，他只要签字，治疗才能继续下去。他要相信方黎阳，相信自己。他听到泪水滴在纸页上的声音，他眼前早就模糊成一片了，凭着感觉飞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递还给医生。

    两边都没有话，医生点点头，回了手术室。

    郎斌走过来，拍了拍方星的肩膀。

    方星抹掉眼泪，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你想让我做什么。我现在都想明白了。你来接近我，教我拳，开枪，教我怎么跟踪，甚至从你选我配合方黎阳的那天，你就已经计划着要走到这一步了。”

    郎斌毫不惊讶方星会对他这些，如果方星到此刻还没有想到这些，那才令郎斌失望。

    所以，他没有否认。

    “我只是喜欢把计划做长远，以防万一。原本我以为，不会到这个地步。我没有考虑到会出这样的意外。”

    “直接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郎斌摇头，“现在不需要这么着急。我之前就安排好了，医院会给黎阳安排单独的加护病房，你好好陪着他。暂时先不要想别的。”他拍拍方星肩膀，“我去给上级做汇报，你在医院里，等我消息。”郎斌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只很的手机，黑白屏幕，橡胶按钮，像是军用的户外手机。他递给方星，“我们用这个联系。”

    郎斌离开医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方黎阳挺过了72时的观察期，体征平稳，却一直没有苏醒过来。

    72时那么长，方星盼着快快度过，好宣告方黎阳的安全；72时又那么短，不够时间让方黎阳从深睡中醒来。

    在这72时里，方星只是看着方黎阳。他第一次这样专注地，大胆地，长长地看着他。他原本以为，他对方黎阳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却依旧在这长长的凝望中，发现了很多他曾经忽略的细节。他眼角的细纹，嘴角的弧度，手指关节的比例，脚踝上突出的骨节。他在夜里感觉到方黎阳在摸他的手，忽然醒来发现不过是做了梦。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会对他话，他几乎尽了这辈子要的话。那些在他们清醒面对面的时候，他总是忘记，或者总是不能出口的话。

    如果他醒过来了，方星一定要对他再一遍。

    郎斌给他的手机第一次收到了消息。

    这是一串加密的文字，最后附加了一个的公式。方星立刻看懂了加密方式。

    这串消息很简单，“现在去见姚卫林。”

    阅后即焚。

    方星愣了很久。他用力搜索脑海中的信息。

    还有两天就是老跳儿戒毒满期的日子了。

    方星不知道为什么郎斌突然叫他去见老跳儿，他不舍地看着方黎阳，又看了看一切平稳的监视器，和医生护士了招呼，便匆匆离开了医院。

    踏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方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外面阳光刺眼，灼热着皮肤，他好像褪去了一层叫做“方星”的外皮，却同时被灌入了方黎阳的灵魂。

    此刻他们成为了同一个人。而眼前，是同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