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惊懒十七 少年不识愁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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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府。

    “一个时辰了。”

    陆姜氏趴在院门口, 目不转睛地瞧着院中树下、正捧着绷子、坐在石凳上发呆的姑娘。

    她头也不回地伸手往身后勾了勾。

    陆琮便被她勾着袖臂,又往前跨了一步。

    “夫人,宝儿出个神, 你也唤我来看,这有什么可瞧的?”

    陆家主君颇是无奈。

    “你声点儿。”陆夫人焦急地回头拍了他一下,旋即又转过脑袋, 忧心忡忡道,“她已经捧着绷子动也未动整整一个时辰了!这难道还不是出问题了?”

    “那宝儿许是在思考课业呢?”

    陆夫人很不赞同:“你以为祯儿像你似的?再了, 哪有功课需要考虑这么久的?”

    “又或许是, 宝儿她在学堂里碰上了什么麻烦?”

    陆夫人拧着眉:“你仔细瞧, 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抿嘴笑的, 哪儿像是遇到麻烦的样子?”

    陆琮依言往院内眺去, 心头也涌上点疑惑。

    “……那夫人以为,宝儿她这是怎么了?”

    陆姜氏正准备挑个合适的时机与他道道, 闻言,她转过身来, 脸色凝重地道:“我觉得呀,祯儿她可能是……”

    话到这里顿了顿, 陆夫人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窝位置, 朝陆琮扬了扬眉。

    须臾静默。

    大赵立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这时轻咳了一声, 虚心地请教:“夫人这个动作是何意啊?”

    他着,竟有样学样地也抬指放在自己的心窝处, 眉梢还未扬起,陆姜氏便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胸膛上。

    “你走你走,走罢!”

    陆姜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而后便转了身子继续观察起院落里的姑娘来, 嘴里还喃喃着:

    “我自个儿的姑娘,我自个儿操心。”

    ……

    暮暑一过,天气开始转凉。

    到中秋那日,夏日的单衣已然抵抗不住愈发冷凉的夜风。

    这夜,陆宜祯多添了件鹅黄色的外裳,同陆琮一道坐在府中的楼里赏月。

    陆姜氏在一旁清点着菜瓜果,待一切布置好后,才得闲转头朝父女两个的方向叮嘱道:“待会儿你那些同僚好友来了,便叫祯儿下来罢,你们免不了又是要喝酒的。”

    陆琮颔首答应了:“这赏月作赋,没酒怎么能尽兴呢?”

    “话虽如此,你多少也得存着些清醒的力气,别喝过头了。我大约到戌时了,就给你们端醒酒汤来,你也看着点你那些个好友……”

    趁着二人话的时间,陆宜祯从陆琮的膝上跳下来,趴到就近的案台边,抓了个月饼吃。

    心里默默地有点遗憾。

    她这段时日都没怎么见过隋意。

    临近国子监的结业大考,他连国公府都很少回,也许是在学堂里熬夜温书。但即算是回了府,世子也再没有做过翻墙的事情了。

    陆宜祯仔细想了想,这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似是前几个月,从她对他“她离及笄也就两三年”起。自那以后,隋世子来见她走的都是正门。

    姑娘心头觉得既温暖又失落。

    隋意的性子本来就是疏离而有分寸感的,只不过因为他表面的功夫实在做得太好了,总叫人以为他温和又好话。

    甚至连她当初肯纠缠上去,也是受了这张表皮的骗。

    ……倘若,她遇上他时的年纪再大些,世子是不是就没那么容易对她卸下防备,与她亲近了呀?

    姑娘嚼着月饼,默默地出神。

    另一边陆姜氏的话音也渐渐弱了下来,她转眼瞧见自家姑娘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心里是愁得不行。

    “你看,我就有问题罢!”

    她压低声音,附在陆琮耳边忧忡地。

    而陆尚书,他吸取了上回的教训,只是握住陆姜氏的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紧闭着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

    酉时过半,阁楼宴请的客人们也陆陆续续聚齐了。

    没有了陆夫人的看管,陆宜祯胆大包天地晃了晃陆琮的袖子,恳求道:“爹爹,给我也尝一尝酒味儿罢!”

    从九岁起,她便一直在好奇,这酒水究竟是何等滋味,竟能使素来温文随和的世子变成了那般狐狸模样?

    不过当时她年纪,一心只扑在认哥哥这件事情上,并没认真地多看几眼,后来,世子便再没有在她跟前饮过酒了。如今想想,却是有些可惜。

    陆琮一向对自家姑娘有求必应,且恰逢夫人不在身边,闻言,他只顿了须臾,便在一众好友吟诗作赋的声音间,偷偷地拣了根干净的竹筷,放在酒盏中涮了涮,递给姑娘。

    一面递,还一面嘱咐:“这事儿可不许告诉你阿娘。”

    “我知道的,爹爹。”

    陆宜祯迫不及待地接过竹筷,新奇地端详了会儿,接着,慢慢地把筷子头端放入了口中。

    只在第一瞬,姑娘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好辛、好涩,世上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味道呢?

    阁楼木梯处这时传来脚步声。

    陆宜祯立刻做贼心虚地把竹筷藏在了身后,再抬眼,只见宝蔻提着灯笼走了上来,走到陆家主君的席位前。

    宝蔻是来带她下去的。

    陆宜祯也正好失去了尝酒的兴致,没叫自家女使多费口舌,提着裙摆便同她下了楼。

    “对了姑娘,隋世子正在前厅。”

    陆宜祯踏着嘎吱作响的木阶的脚步一滞,面上惊喜难掩:“真的?他今夜不用温书吗?”

    “人哪受得了成日绷着?都中秋了,再大的事儿也合该暂时放一放了。”宝蔻道,“我方才在厅上听世子与夫人,国子监的学生们在汴水上请了画舫,今晚邀着游河呢。他也应当是为了带姑娘你出门来的。”

    ……

    宝蔻猜的不错。

    世子的确是想要领她出门。

    陆宜祯自然是千百个愿意,本以为陆姜氏也会同往日一样、爽快地点头放行,可转眼一看,陆家主母正一脸无奈和忧虑地盯着她与世子所站立的地方,半天也没应一句“允”或“不允”。

    陆宜祯奇怪极了。

    “……阿娘?”

    陆姜氏闻声,默默地别开眼,叹了一口悠长、悠长的气,听得姑娘的心底莫明发虚。

    “去罢。”

    她最后。

    ……

    因着今夜游河的大都是国子监内即将结业的公子哥儿们,未免姑娘呆在舫上拘束无聊,隋世子特意问了问平日里与她交好的姑娘们有哪几位。

    得到回应后,马车便先后驶向了徐家和段家。

    英武侯府这晚要接待亲戚,徐宛音脱不开身。

    段家倒是清闲,段毓儿闻讯,很是爽利地换了身绯色衣裳、爬上马车,肩上还攀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鹦鹉。

    “毓儿姐姐怎么把段只带来了?”

    “这么一只大鸟儿,带出门多威风。”段毓儿傲然道,“你放心罢,陆宝,近来我将它驯得很听话,它一定不会乱扑腾的!”

    ……

    中秋之夜,汴水河边的楼舍、藤架上都挂满了彩色灯笼,光芒映在水面上如梦似幻。街道间、夜市里的游人也格外纷繁吵嚷,提灯望月的,更不在少数。

    远远地,河道中漂来了一艘典雅而华丽的画舫。

    这是一艘一层的杉木船舫,朱楼画阁、雕木纹花,檐下还垂有红纸莲灯,细柳似的流苏迎风而动。

    附耳一听,还能听得里头古琴弹奏的妙音。

    舫上早已候着四五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待画舫缓缓靠岸停下,隋世子领着两个姑娘登上甲板,这些公子哥儿们便争先恐后地围上来。互道了认识以后,精神头十足的少年们似仍有些意犹未尽,竟还夸赞起了姑娘们的鹦鹉、发髻和衣裳……

    “不要吓到她们了。”

    隋意清浅地笑着,三言两语把他们驱赶到了甲板的另一头,转而对两个姑娘道:“不必理会他们,舫上的席位吃食都备好了,祯儿妹妹与段姑娘今夜便畅心地赏赏这月色和汴水河边的景致。”

    “我知道的。”陆宜祯越过世子,看见了正伸头往这处张望的一堆少年郎,好笑地催促,“意哥哥你快过去罢,那群大哥哥都快要把眼睛看穿啦。”

    世子没回头,可背上那一道道如针似芒的目光又岂是那么容易忽略的?

    他神色亦有些无奈,只好给姑娘留下一句:“我待会儿过来。”

    ……

    世子走后,段毓儿显得随性了许多,她俯身从腿边的案上捏了一颗荔枝,边剥壳边问:

    “靖国公世子和这船上的那些公子们,再过不了几个月便要从国子监结业了罢?”

    “是呀。结业以后,考科举的考科举、请荫封的请荫封,大约再攒不齐这么些人来游河了。”

    “这样来,我大哥哥今年冬天前也要从奉山回来了,参加明年的春闱,倘若顺利,明年他便也去做官儿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

    陆宜祯微叹一口气,趴在了画舫甲板的倚栏上。船行得很慢,河岸两边的灯火人影缓缓地倒退,竟有种异述志怪里的物事已非、烂柯凋落之感。

    “谁不是呢。”

    段毓儿抱着鹦鹉,也趴在了她的身边。

    “到了明年三月,宛音就及笄了,五月,我也及笄了。那时又要发愁长大后的事情,我现在想想都头疼。”

    “我倒是想能快点及笄,若是能和你换换就好了。”

    “你这就叫‘少年不识愁滋味’!如今这个年纪多好,有爹疼有娘爱,又不必考虑夫君是谁、婆家是谁,更不必考虑亲戚妯娌、妾室通房一大堆的事……顶多就是,有徐四那个讨厌鬼!”

    陆宜祯偏头看她,悠悠地道:“我觉得毓儿姐姐你才不识愁滋味呢……长大可是能做很多我们眼下做不了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我们现下是做不了的?”段毓儿不解地回望她,“吃酒?”到这里,她自顾自地恍然了,压低声音,“你别那么古板呀,找个无人处,私下尝两口又不妨事。”

    陆姑娘弯唇笑了笑,眼神一转,抬手给她指了指河面不远处的另一艘画舫。

    “你瞧,那艘船一直跟在我们后头呢。”

    段毓儿果真被吸引去了注意。

    “方才一上来我就留意到了,那艘船是谁家的?除了船夫连半个人影都不见,也听不到什么声响,神神秘秘地。”

    ……

    神神秘秘的画舫内室,大赵官家正在幽闲地品茶。

    成德海躬身立于屏风后,眺了眺窗外天色,把身子更埋低了几分。

    “官家,已经戌时四刻了,咱们差不多也该回宫里去,否则,怕是太后娘娘要念叨了。”

    “依我母后的性子,就算今日不念、后日也该念,后日不念、大后日也要念,来来去去无非就是‘绵延子嗣’‘充盈后宫’‘立后’这些子事。”

    皇帝不以为意地啜了口茶。

    “我如今忙着斗朝堂上那群老狐狸还来不及,哪有心思想这些?今夜中秋,就让我耳根落个清净罢。”

    成德海连连称是,又道:“前头便是靖国公世子的画舫了,官家不如请他上来喝口茶。”

    皇帝眉梢微挑,来了点兴趣:“陆尚书家的那个姑娘也在上头?”

    “正是。”

    “叫船夫跟上去。”皇帝放下茶盏,“我倒想瞧瞧,敢替阿意挡在前头的人,是什么模样。”

    成德海应声,诺诺地退下了。

    不一会儿,窗外的景色便有了变化,岸边的彩灯人丛徐徐隐没,另一艘属于靖国公府的画舫随即映入视线。

    成德海重新走入内室,恭敬地站在了屏风边。顺着大赵官家的目光往外一看,只见另一艘画舫的船头正站着两个俏生生的姑娘。

    似乎是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两个姑娘笑得东倒西歪、见眉不见眼。

    “……哪个是陆家的?是那杏色衣裳的、还是那红衣裳的?”

    “回官家,是那杏色衣裳的。”

    大赵官家点点头:“也对,另一个瞧着便同只炮仗似的,想来阿意不会喜欢。”

    成德海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