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顾副主任看着一屋子默不作声的人,心里是真来气:一个个的都当人家农村妇女好欺负,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呢?到现在还在装死狗,以为他出面人家就能帮着介绍本地区的产品了?
他神情不善的看了另外几个地区供销社的人:刚才他们跟自己诉苦的时候,是咋好意思人家没有集体观念的?
难道前天不是他们,向自己平安庄生产队的编织品,不应该摆在显眼的位置?当时他们的啥算盘,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呢?
事实呢,事实就是今天一天,人家承平地区、具体的是平安庄的编织品,全博览会订单最多,这些人脸疼不?
那天人家给你们搭手干活的时候,你们觉得理所应当,看人家换展台,需要你们帮忙的却没有一个人搭把手,心里是想着看人家的笑话来着吧?
还以为人家拿你们没有办法,那时候你们咋不讲集体观念呢?!现在看看,明不明白人家有办法没有?你不给人家搭手,人家现在也不给你帮忙,都好受了吧。
现在一个个蔫头耸拉脑袋了,刚才咋有脸让自己出面,替他们情儿来着,脸呢?!
虽然心里也气这些人心思太重,为人不进究、办事不争气,可关系到全省参展成果,身为带队领导的顾副主任,还是不得不放下身段替他们向夏菊花求情:
“夏菊花同志,你这些天来的表现,我和省供销社的同志都看在眼里,等回到L省的时候,我会向供销社党委汇报,相信党委会对你这个先进个人进行表彰的。”
“不过老人家也过,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你个人先进了,也得带着集体迈进先进的行列啊。咱们L省参加博览会,产品可不单单是你们平安庄的编织品。你做为L省参会的一员,也要积极向国际友人宣传其他兄弟地区的产品,你是不是呀?”
语气虽然是问询的,可顾副主任的眼神却看向郑科长,那意思是让郑科长跟他一起劝一劝夏菊花。
对于眼前的局面,郑科长心里不是不解气的,他这才明白,那天夏菊花为啥对于别人白眼狼的行为置若罔闻——人家早知道自己的产品会受欢迎,还带着承平地区的产品开了局面,才没工夫跟这些人争一时的长短呢。
白了,人家就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啥时候自己也能有夏菊花的这份底气和定力,就好了。
心里解气归解气,迎上顾副主任的目光,郑科长还是很有压力的。还是那句话,人家的级别比郑科长高,呆的衙门也比郑科长大,郑科长哪怕低下头不与顾副主任对视,都觉得落到头顶的目光沉甸甸的化成了实质。
夏菊花心里有些可怜郑科长,觉得自己反正就是个农村妇女,没有郑科长那么些顾忌,直接开口了:“顾副主任,你的我都明白,也想替兄弟地区介绍产品。可是我对兄弟地区的产品实在不熟悉,再那些国际友人一直拉着我让我介绍编织品,我也没工夫介绍别的呀。”
那你咋有时间介绍承平地区的产品呢?顾副主任强忍着没问出口,看向了其他地区的人:“你们有时间的话,也多给夏菊花同志介绍一下你们的产品,这样她面对国际友人的时候,才好介绍嘛。”
真当自己出面,你们就可以万事大吉了?顾副主任看向其他地区的人的眼神里,不满越发浓重起来。跟郑科长一样,那些人同样感觉到了顾副主任目光的压力,纷纷低着头表态,等到结会后,他们就向夏菊花介绍本地区产品。
郑科长此时不怕死的站了出来,向顾副主任建议,各地区向夏菊花介绍产品,也不能蜂拥而上,得分开进行——毕竟夏菊花来羊城的路上就晕车,来后还没好好休息一直跟着布置展位,今天一天更是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他请顾副主任注意,夏菊花的年纪可比其他人都大,这么高强度的连轴转,比夏菊花学几岁的他都吃不消,夏菊花恐怕是在硬撑着呢。
此言一出,那些在顾副主任话的时候,只是把头低下的人,不觉脸上有些发热。他们在当初布置展位的时候,只觉得夏菊花力气大,干活井井有条,却忽略了她的年纪。
当夏菊花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同样没有发现这个问题。现在郑科长指出来了,只要还有些良知的人,就不能不为自己当初的行为感到脸红。
就连顾副主任也觉得没脸再逼着夏菊花替其他地区宣传了,带着些抱歉的语气:“夏菊花同志,你太能干了,倒让我忽略了你的年纪。郑科长的对,你有精力的话就替他们宣传一下,没有精力的话,只专心宣传好承平地区的产品就行。”
重活一辈子,一直刻意不去想自己年纪的夏菊花:总觉得你们在我老,我还有证据。
有了顾副主任的话,当晚真的没有人扰夏菊花休息,让她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虽然觉得身上还有些发酸,夏菊花活动了一下也就不当一回事儿了。
这一次再去博览会的路上,就有人主动要帮夏菊花拿苇皮,夏菊花认出这位就是懂粤语的人,人家帮着她翻译了几次记者的话,现在又主动示好,夏菊花就没跟他客气,由着他把苇皮抱在怀里。
“夏大姐,我是承安地区的,姓邓,你叫我邓就行。”见夏菊花肯把苇皮交给自己,邓连忙做起了自我介绍。
所谓伸手不笑脸人,夏菊花来参加博览会,是为了把编织品卖个好价钱,又不是来得罪人的,所以面上不带一丝芥蒂的跟邓聊了起来。
的也无非是承平地区有哪些产品,承安地区与承平地区的有哪些不同。不得不邓能来参加博览会,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介绍起本地区的产品来头头是道,即不引人反感也不显得刻意,还让夏菊花记住了他们的产品。
于是再一次被国际友人包围之后,夏菊花就有意听了一下他们需要哪些产品,如果承平地区没有而承安地区有,她不介意让邓过来介绍一下,给承安地区也拉了几份订单。
当然收获订单最多的,还是非承平地区莫属,加上限制购买的条件加持,更让国际友人们觉得平安庄的编织品一件难求。
不光华人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心理,国际友人也同样有这种心态,听一人只能买一套样品,头一天还没什么人问津的笔筒和字席,都成了抢手货,还接了几个上千的订单。
考虑到平安庄现在苇杆所剩不多,再想要收得等到秋天苇子长成,夏菊花不得不提醒郑科长,让他把交货时间尽量拉长些——哪怕是省供销社可以从外地给平安城调拨苇杆,那也有一个时间过程不是。
看来编席组又得招人了。夏菊花想到漏粉房搬到粉条厂之后,编席组的人把那三排房子都坐满的情景,介绍产品的脸上不由浮现出笑容。
“夏,夏,我可以跟你合影嘛?”有人用生硬的华语跟夏菊花提出请求,夏菊花看了郑科长一眼,得到他肯定的表示,便笑着同意了。
不想照完一个还有一个,甚至有人通过翻译,请求夏菊花摆出编东西的姿势,自己站在她身后合影的。夏菊花想着摆姿势也是摆,还不如直接上手编东西,看起来自然些。
结果昨天听人后,今天才过来的国际友人们,见到夏菊花十指如飞一会儿就编好一个辣椒,鼓掌的鼓掌,拍照的拍照,想拉着夏菊花合影的拉着夏菊花合影,没轮上合影的就看L省展位的其他东西。
邓抓紧时机给看承安地区东西的友人们,介绍着产品,还学着夏菊花他们的样子,开一样展品的包装,请友人们现场品尝。
于是L省展们上越来越热闹,其他地区的代表终于省过神来,学着邓的样子努力跟国际友人们交流。可惜这个年代的英语还没有普及,一些语种更是无从谈起,没有翻译光靠比划,往往是鸡同鸭讲。
“林翻译,麻烦你过来一下。”有人见林翻译一直围着夏菊花转,而自己又实在不明白国际友人比划的是啥,不得不向林翻译求救。
林翻译有些为难——昨天顾副主任已经给他下了死命令,必须保证夏菊花和国际友人们的交流,现在他是该留下还是离开,真是让人头疼。
夏菊花看出林翻译的为难,不在意的:“林翻译,你先过去吧,我这边编样东西给大家看,应该不会有人提问。”
前几次夏菊花开始编东西之后,国际友人们确实十分安静,林翻译歉意的向夏菊花点了点头,走向喊他的人。夏菊花又坐下,拿起几根苇皮来。
本来有些吵闹的展位,一下子安静不少,外围还没明白发生了啥事儿的友人,也被靠近夏菊花的人提醒,让他们不要扰了夏菊花编织。
实在是夏菊花一编上东西,就不再抬头也不再回答问题的形象太深入人心,让友人们以为她编东西真的需要安静。
这边安静了,那边林翻译他们的交谈就显得有些突兀,好几个人回头不满的看向三人,林翻译不得不带着他们走远一点儿。
可惜直到夏菊花编完,那边的订单也没有谈成,因为国际友人的眼睛不时看向夏菊花,完全一副心不在焉的态度,能谈成才怪呢。
跟友人谈的人恼火不恼火?肯定是恼火的。可能怨夏菊花吗?他自己也明白怨不上,所以还是要跟夏菊花好关系,由她介绍或是帮着递一下产品,都会受到友人们的看重。
承安地区的邓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今天他已经签成好几个订单了,真是让人羡慕不来。
人都有从众心理,L省的展位一直人来人往不断,还不时传来阵阵掌声,很快就引起了博览会领导的注意。一问才知道这样热闹的场景,是因为一位农村妇女现场编手工艺品引发的,
领导让人找来顾副主任,想知道L省是从哪儿找出这位能耐人的,才知道上一届博览会,平安庄的编织品已经参展,今年是又带来了更多的产品,为了更好的向国际友人们展示,L省就大胆做出了让夏菊花跟随参展的决定。
“走,咱们看看去。”领导兴致很高的带着顾副主任,身后还跟着秘书之流,一齐向L省的展位走。期间顾副主任见缝插针,向领导汇报了昨天平安庄编织品取得的成绩。
“一天的订单就达到了十三万七千元?”领导听到这个数字也很吃惊:“他们的东西都是用苇杆编的,就是那种长在河沟子边上的苇杆?”
顾副主任点头:“没错,就是农村河边常见的苇杆。不过我倒挺替他们犯愁的,我们L省河流不多,苇杆的产量也少。夏菊花他们现在接订单高兴了,等回去没有足够的原料,怕是会受到影响。而且我看过夏菊花编东西,每样都需要时间,不知道他们生产队的人手够不够。”
“能用的苇杆增加副业收入,已经很了不起了。咱们国家地大物博,还怕供应不起一个平安庄用的苇杆?”领导很有气势的向顾副主任宣布,这个问题他完全没有必要担心。而顾副主任担心的人手问题,就是平安庄生产队自己的事儿了,领导也帮不上忙。
顾副主任松了一口气:以L省之力,自然可以解决平安庄现阶段的原料问题。可人心哪有那么容易满足,谁不想好上加好?如果领导真能记着平安庄的事儿,能帮着在邻省调拨一下苇杆,平安庄的编织品肯定会越来越多,那可是好事儿,他才不会拒绝呢。
领导想的更加深远:“看来下次博览会,我们的产品种类也可以适当调整一下。通过平安庄编织品的成功,可以看出,国际友人更希望看到有我们民族特色的东西,而不是局限于那些吃的、喝的。”
顾副主任这几天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跟领导探讨起来大有惺惺相惜之感,不知不觉就走到了L省的展位前。
展位前依旧人满为患,有别的地区闲着的人员,看到了顾副主任,刚想招呼,被顾副主任抬手制止了——他们是来看夏菊花如何就对国际友人的,又不是来摆谱接受下级献殷勤的。
“编东西的就是夏菊花吧。”领导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仍一心一意编着辣椒的夏菊花,笑了:很好,一看编的东西就知道的确是农村出来的,很接地气,很有农村特色,让他不由想起自己在运动初期,下放到农村的情景。
此时夏菊花已经连续编了十个辣椒,编完最后一个后,拿起一根红绳,几下就把辣椒错落着串好,然后自己站起身,将辣椒串举了起来。
单独的辣椒只是形似,一串红通通的挤在一起,就十分冲击人的视觉了。领导示意跟着自己的随行人员,透过人群给夏菊花拍了一张笑着举起辣椒的照片,才对顾副主任:“这样的同志,应该好好的宣传。”
顾副主任听后,向领导介绍起夏菊花已经上过报纸,以及上报纸的原因来。领导便想起前两天羊城日报的一篇报道,问:“这个夏菊花,是不是就是在火车站主动替工作人员扫卫生的那位不知名同志?”
顾副主任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领导为啥这样问,点了点头:“夏菊花同志是位很质朴的劳动妇女,她对劳动人民有着深厚的感情。”
领导点了点头:“是呀,我们的农民都是质朴的,他们表达自己的方式也同样是朴素的。可惜呀……”只可惜现在的华国,还有千千万万跟夏菊花同样质朴的农民,在为一日三餐发愁。
这也更显出夏菊花的可贵来。她带领全村妇女编出的东西,用料是牲口都嫌弃的苇杆,却可以换来国家宝贵的外汇,简直就是点石成金。
如果全国的农民都能跟夏菊花一样,用几乎可以丢弃的东西换来外汇,国家可以用这些外汇买多少粮食回来,农民还用担心一日三餐吗?
领导问了顾副主任另一个问题:“夏菊花她们生产队,工分值是多少,其中有多少是编织品挣到的,是按什么样的比例进行分配的?”
这下子可把顾副主任问住了,他只知道去年平安庄的工分值是二毛六,里头编织品占了多少比重,如何在编织品与农产品之间进行分配,他还真不清楚。
“今天晚上,你带着夏菊花同志到我这里来,我要向她详细了解一下平安庄的情况。顾副主任呀,我觉得这个平安庄很有特点,夏菊花这个带头人也很有想法呀。”
对于夏菊花很有想法这件事儿,顾副主任是赞同的——以往夏菊花行事他不了解,可这几天参加博览会夏菊花的言行,他还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
所以他对领导了以下的话:“夏菊花同志的确有自己的想法,在团结同志上也有自己的一套做法,在是非观念上,同样有自己的尺度。”
领导听了是非两个字,轻轻点了点头,告诉顾副主任,带夏菊花到自己这里来的事儿,不用惊动太多的人,他也会交待身边工作人员的。
跟在顾副主任身后的夏菊花,有些不解的问:“顾副主任,咱们这是要去哪儿?我在羊城也不认识谁,咋会有人找我呢?”
顾副主任笑了一下,心找你的人,多少人想见都见不到呢,嘴上的却是:“一会儿见了你就清楚了。夏菊花同志,我要提醒你的只有一条,那就是不管见你的人向你提出什么问题,你都要实事求是的回答。”
刚出门时,还沉浸在郑科长汇总出来的订单数字喜悦之中的夏菊花,猛地站住了:“顾副主任,我来羊城之前可从来没出过门。一路上也有郑科长跟着,没跟咱们L省外的人接触过。参加博览会也全都跟着L省的人一起行动,我真的没做对不起国家的事儿。”
顾副主任被她愣了,要想一下才明白夏菊花误会在哪里:刚才他最后一句让夏菊花实事求是的回答,太象电影里正面人物对反面人物下的最后通牒,成功的让夏菊花以为组织上怀疑她做了危害国家利益的事儿。
“你想啥呢。”顾副主任不得不声告诉夏菊花,是领导同志要向她了解平安庄的实际情况,他怕夏菊花出门前,公社和县革委会交待夏菊花出门在外,只能报喜不报忧,所以才要求她话要实事求是。
夏菊花刚才可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听了顾副主任的解释才拍了拍胸脯:“我们公社和县革委会的领导都知道我是锯了嘴的葫芦,不出啥话来,所以没让我报喜不报忧。”
就你跟国际友人一天都不带停的讲话频率,还是锯了嘴的葫芦?顾副主任觉得夏菊花所在的公社和县革委会领导怕是对她有啥误会。
远在平德县的张主任、齐主任:是的,我们根本没这样认为过。
顾副主任已经看到了领导身边的秘书同志迎了上来,轻咳一声示意夏菊花起精神来。夏菊花下意识的扯了扯衣襟,刚想拍一下身上的尘土,想起这是在羊城,还是在招待所里而不是在平安庄的地头,她的身上不会有啥尘土。
“顾副主任,你好。夏菊花同志,你好。”秘书笑着跟两人过招呼,带着他们边走边:“领导已经在等着了,请进。”话音落,三人都到了门前,门被秘书轻轻推开,向里汇报了一声:“领导,顾副主任和夏菊花同志到了。”
“快请进。”领导的声音很爽朗,还带着一丝笑意,让夏菊花紧绷的心松开一道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