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玉佩 男人隐在晦暗处,喉结微滚……
出了雾州城, 一路北行,沿途尽皆是冰霜如镜的浩远风光。
楚流萤卷起窗牖,裹紧了温热厚实的狐绒毯, 兴致勃勃地向外瞧。
她生于江南,自入了天和城便久养于王府, 再不曾向北踏出过半步。
大允的军队训练有素, 行进极快, 短短七日,便已入北疆三州。
只是北疆地域极广,而人烟稀少。
要穿越三州抵达幽诛关, 最少还需十日。
他们在北阑州城中落脚时,垂垂欲坠的穹顶浓云蔽日,丹青一样大笔点染出连绵的赤色来。
是风雪将至的前兆。
楚流萤虽江南出身,却也曾在天和城中尝过十二年凛冬的风雪。
她遥遥望一眼暗沉欲坠的天穹,与那连片的赤色,隐约意识到这大约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雪。
一旦落雪,大军的行进势必受阻。
他们该加快脚步了。
北疆连年恶寒,远不比雾州繁华靡丽,地龙却生得很足, 将外头沁骨的天寒全然逼退。
傅长凛端来一碗姜汤,守着人一滴不落地喝尽了, 方才松一口气。
十万大军亦熬了驱寒的姜茶,分在各营帐中。
今夜大约是自此往后, 接连数日里最舒适的一夜了。
此后逆雪行军, 决计不会轻松。
他们带足了雪铲与粮草,又在沿途几州中接连补给,于物资上倒没甚么后顾之忧。
只是北阑州一过, 其后的北墟州与北怆州只愈加艰险难行,百里之内人烟稀绝。
郡主捏着鼻子喝干了姜汤,盘膝坐于北阑州驿馆的床榻里,将汤碗送回他手心。
傅长凛便爱不释手地揉一揉她蓬软的发顶,微俯下身来,音色清隽道:“再往北去霜寒更重,还受得住么?”
他不知何时早习惯了俯下身来正视她的双眸,而非如过往那般,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睫,教郡主努力踮起脚,追寻他的目光。
楚流萤微不可察地瑟缩一瞬,坚定道:“我不要紧……我想,到幽诛关看一眼。”
傅长凛便不再相劝,只收好了汤碗,细致周全地将人安置在融暖的床榻间,叮嘱她好生休整。
尔后便替人掩好门窗,熄了室中的烛火。
他与郡主之间已然逐渐开始破冰。
傅长凛沿途只不动声色地守着人周全,细致却并不多话。
郡主果然更适应于这样的氛围,半梦半醒间总下意识歪倒在他肩角,被颠簸的车马晃得沉沉睡去。
行军辛苦,这位祖宗生就是个身子骨差的,近些年来虽被临王府精养着,好了个七七八八,却也未必经受得住这样的长途跋涉。
何况幽诛关外穷山恶水,终年暴雪。
只这一次,完了这一仗,无论如何再不能纵容她如此任性妄为。
北怆州居于北疆边壤,群山巍峨连绵,幽诛关便横踞山谷腹部。
群山覆雪,终年不化,凡人决计无法翻越。
百十年间,北狄强攻北怆州,走的皆是幽诛关这唯一的隘口。
第二十三日,大军抵达北怆州城内。
幽诛关已近在眼前。
关内暴雪连绵,百姓却未有闭门,反倒尽皆提了雪铲,一寸寸刨开深雪冰封的官道,迎大军入城。
疆域万民苦北狄久矣,所言非虚。
百姓见傅长凛身后乌泱泱望不到尽头的玄甲大军,一时近乎要落下热泪来。
北疆三州知州连年上书,恳求朝廷调兵,与北狄誓死一战,却无一不被皇帝驳斥。
而今康帝崩逝,新启永定元年,正月里二十六日里,他们却已迎来了苦盼百年的星火。
戍边军早已接到密报,连日来封死城关,守卫森严,未曾走漏半点风声。
城中人口稀薄,又尽皆被排查过数遭,以确保不遗落半个北狄间/谍。
戍边的将领与大军交接完毕,宿于集营之中,休整两日。
待到正月二十九,大开幽诛关,与北狄正面一战。
两日里,傅长凛尽在为全局的部署奔忙。
第二日深夜里,他阖上文册,却见郡主寝房中仍旧烛火通明。
傅长凛迟疑一瞬,抬手轻缓地叩了叩门,里头有清亮的音色回道:“请进便是。”
郡主换了身素色的寝衣,纤细修长的脖颈白净如瓷。
乌压压的云鬓披散,眉眼如画,丽色逼人。
是大允少见的明艳清媚的容色。
傅长凛推开了房门,立在光火难以触及的晦暗处,喉结微滚。
郡主歪了歪脑袋,将温热的狐绒毯裹得更紧,口音黏糯地娇嗔道:“风要灌进来了……”
傅长凛骤然回神,放下挡风的帷幕,阖紧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他拂了拂广袖,散落一身的霜寒与风尘,才举步踏进房中:“入夜已深,糯糯为何还没有安寝?”
郡主便坐姿端正地回道:“我睡不着……”
傅长凛挑了挑烛芯,爆出些微骤明的星火,勉强将寝房映亮半分。
窗外风消雪止,人世间无尽的碎响与嘈杂恍然间退去很远。
傅长凛从来是冷峻寡言的性格,对上她含着一层水光的黑眸时,却总有不清道不明的千万心绪蔓延上来。
而今他寡言依旧,却总爱眸色深深地注视着她。
郡主便总不明所以地与他对望一眼,尔后专心去做自己的事。
傅长凛在少女榻畔无声坐下。
郡主将自己暖在被窝里的炭炉挖出来,塞进他冰冷的掌心。
温热细嫩的指尖在他虎口处一触即离。
傅长凛想去牵她温软的手,转念却又意识到自己掌心沁骨的寒意,只好消了念头。
他据守于榻畔,音色暗哑地宽慰道:“外头风雪已歇,天意垂怜,大允必定凯旋,且安心。”
少女银白的贝齿轻咬起一点下唇的软肉,只纠结一瞬,忽然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光影熠熠的玉佩。
是那枚曾因他而碎过的飞仙佩。
云河滚滚,飞仙渺渺。
无尽的碎痕遍布其中,却又被细如发丝的金线灵巧地贯连而起,恍若天穹中照破浓云的霞光。
郡主思量再三,终还是将其递到男人面前道:“喏,是借予你的。”
她眼睫微颤,音色清寂地补充道:“明日生死一战,愿大允凯旋。”
别再如她的哥哥一样,永眠于幽诛关层泥之下。
她再不想瞧见,这个王朝里任何人因北狄无穷的贪嗔而死。
傅长凛心钟大撞,极郑重地接过了这枚几度蒙尘的玉。
他尚欠她一场真正的道歉。
只是大战近在眼前,今时今刻远非儿女情长的时机,大约郡主而今亦无心于此。
他握住那枚玉,连同少女纤弱的手一并拢在掌心。
傅长凛温然吻了吻她的腕骨,正色道:“我答应糯糯,必当凯旋。”
郡主便缩进温热的衾被间,终于安然阖了阖眼。
傅长凛如温驯的巨兽一样,压着衾被,伏于少女榻畔,守着她沉沉睡去。
外头天光再度亮起时,榻侧早已没了男人的踪迹。
郡主一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跟来北怆州幽诛关已是极致。
她若跟上战场,大约亦只会拖累傅长凛乃至其背后的十万大军。
少女紧蹙着烟眉,望一眼外头巍峨连绵的山群。
榻畔的矮几上,却赫然多了一枚雕工奇绝的玉扳指。
是傅长凛右手常戴的那枚。
她抬手将扳指拈起,指腹摩挲过表面繁神秘的纹案,尔后深深握进了掌心里。
幽诛关城门微敞,其间忽然闪出一辆特征鲜明的车驾。
勾勒着鹿角图腾的车幔被层层卷起,忽有身披狐裘头戴毛毡的高大男子探出身来,立于车轼之上。
远隔着雾里寒风与重重霜色,全然瞧不清楚他的眼睛。
只依约分辨出他似乎抬起手来,向关外据守的北狄大军做了个极为繁复的手势。
北狄皇室礼节,意为“凯旋,万岁”。
那卷明黄色的大允皇帝圣谕,在无边冷色的霜寒中格外夺目。
十万大军骤然爆出热烈的喝彩声与嗥叫声。
将领一摇旌旗,军队霎时间乱作一团,歌舞欢呼,尔后齐齐跪伏于地,用北狄语高声恭迎这位凯旋的“王子”。
身后本应闭合的城门却霍然大开,两侧六道侧门与之同时开启,千万玄甲如天降神兵一般阵列锐利,直逼北狄大军。
大战爆发。
傅长凛斩下敌将首级,与裴罗的首级一同高悬于大允的旌旗之上。
北狄军阵未摆,又接连折了王室与将领,士气全无,近乎成了这片雪海中任人宰割的羔羊。
十万大军交战,却只用了三日。
第四日天将降亮起时,忽有戍边的将领叩开了郡主的房门。
他裹挟着满身的冰雪,激动到浑身发颤道:“大军,大军,将要凯旋了!”
郡主一怔,再顾不上披甚么御寒的斗篷,一路御起轻功飞奔至城门之下。
她墨发高束,身姿轻盈地踏上高筑的城墙,遥遥望见幽诛关外满地疮痍的战场。
傅长凛提剑骑在马上,整肃军阵,指挥所余全部大军,有序地退回城中。
他随于队伍最末,距城关尚有百十里。
郡主立于最高处极目去望,才勉强分辨出那点芝麻大的孤影。
人间尽头那高耸入云的雪山忽然裂开深邃的一角。
郡主面色一变,脑中骤然闪过曾纠缠她无数个日夜的可怖梦境。
雪崩,天罚,无人生还。
她面色煞白,不管不顾地朝百十里外那渺的孤影喊道:“心——”
这点微薄的音量决计无法传至男人耳中。
然下一瞬,傅长凛却似有所觉地抬起眼来,朝城楼的方向遥遥投来一望。
连亘不绝的山脉在他身后轰然倾倒,无穷无尽的石砾与乱雪吞没整个战场。
像是碎落的天穹一般,瞬息之间毁灭整个人间。
百十里外那微渺的一点孤影,乍然卷入了冲破洪荒的巨流。
七年里挥之不去的噩梦,毫无预兆地在她眼前重演。
郡主克制不住地后退一步,旋即不顾一切地飞奔下城楼,逆着无尽的乱雪与奔逃的人潮,一头扎进了巨流之中。
少女极单薄的身躯霎时间被滚滚涌来的乱雪卷入其中。
她一手死死攥着雪铲,接连在深雪中乱凿百十下,才终于勉强卡住一个锚点,在渐渐平息的雪崩中稳住了身形。
在这茫茫雪原中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郡主被卷得并不很深,却已然浑身剧痛,五脏六腑都在随着纷乱的碎雪翻涌。
傅长凛却是在雪崩的最中心。
郡主勉强找到一点方向,倚靠手中的雪铲沿途开凿雪道,往深处去。
这曾是傅长凛教给她的。
雪砾之间堆积得极为紧密,这样全然将人吞没的深雪,是决计蹚不开的。
但把控好角度与力道,却可以在深雪中间凿出一个可供通行的雪道来。
郡主在深雪中走出极远,却丝毫未见傅长凛的身影。
她勉强爬出丈深的雪,遥遥望一眼远处连亘起伏的山脉,霎时间起了一身冷汗。
这场雪崩,不过是真正的天罚来临前的一点前奏罢了
那座北狄所依傍的神山,似乎已有摇摇欲坠之势。
半座山体的溃散,可比这场微的雪崩要可怖上百倍。
她必须在下一场灾难来临前找到傅长凛,并寻觅到一个足够坚固的掩体。
谈何容易。
郡主拼命定住心神,鼻尖被冰寒的霜风刮得生疼。
少女眼底蓄起水雾,侧眸时忽有一点熠耀的光辉闪过她眼底。
金光?
郡主一怔,立即循着光源望去,瞧见了雪面上那枚遗落的飞仙佩。
是修补裂痕的金丝在雪色中闪着明辉。
郡主浑身发颤地退回雪中,凿开雪道直通到那枚玉佩底下。
赫然撞见了紧握着玉佩不肯松手的傅长凛。
她轻颤着长吁一口气,清澈而滚烫的泪珠从眼尾倏然坠落。
少女搓热手掌,暖了暖他被冻得僵硬的鼻子。
微弱的鼻息洒在掌心,渐渐安抚了她满心的惊惶与无措。
傅长凛只短暂地清醒过一瞬,哀戚地望一眼她含泪的双目,拼尽全力抬起手来,为她指明一个方向。
郡主背着他,顺着他指的方向,一寸一寸凿开厚积的冰雪。
力竭的最后一瞬,她遥遥望见了那道藏匿在深雪中的门。
郡主不顾一切地拖着他飞奔过去,毫无章法地去叩那扇救命的门。
一下又一下。
门内却从未有过回音。
傅长凛伏在她肩角,忽然拼命支起一点眼睫,微弱却极有节奏地敲了十三下。
尔后无力地垂下手去,彻底没了知觉。
郡主立即如法炮制,第三遍时,门内忽然有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吱呀一声,那扇救命的门终于开了。
郡主含着满眼的泪光,赫然撞见一个曾以为此生不能再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