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下了辇,那些伙计中有头一回来陶府的,都看得痴了。只见琉璃碧瓦,熠熠生辉,粉白高墙,密不透风,两队私兵轮值巡逻,红黄两色旌旗招摇,将整个陶府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门口又有专人检察通行木牌,柳春池换了一身连府下人的衣裳,拿着牌儿在人群里,不知不觉地混进去。陶府里金碧辉煌,锦幔高挂,彩屏张护,东西二苑俱是丝竹管弦之声,陶抱朴笑容可掬,头戴万字抓角头巾,身穿烈火色直裰,耳后插玫红绢花,也作个老来俏。迎了连天横,笑呵呵地握住双手,直道贤侄。连天横也含笑拣些吉祥的话来逢迎,知他忙碌,便暂别了陶抱朴,自去西苑看舞听戏。
路过花园,桥横截,一弯碧水,池里尽是些肥大的锦鲤锦鲫,一见人来,便挤到岸边抢食。西苑搭了个半丈高的戏台子,上面舞姬甩袖回旋,下面高朋满座,喝彩不已,好一通繁华景象。
有好事者,将那日歌舞记作两首七绝,诗曰:
更有佳人在空谷,能唱春风天上曲
何时得上金玉堂,一声飞度龙吟竹
蛾眉对歌舞凉伊,舞身还逐歌声齐
卷花万段忽进酒,斩高蝴蝶飞来低*
连天横正与长辈寒暄,只听得有人大叫:“连天横!快来!”
却是许抟云坐在桂花树下招手,旁边坐着荣二,两个据了一张牌桌,却不牌,在那七零八落地剥橘子剥松仁吃,连天横便走过去,在红漆大捧盒里抓一把瓜子,傍着二人坐下。
荣二了个哈哈道:“横哥儿,你来得正好!我们两个人坐在这里干瞪眼,好没意思!”
连天横便扫了橘皮瓜子壳,清出一张竹布本色的桌罩面,唤厮来垒上牌九,荣二另邀了一个相熟的姨娘,许抟云坐庄,四个人凑成一桌抹骨牌,一百文钱的场合。
方抓过了牌,那姨娘手里拿着烟枪抽膏子,又在桌子下面用脚勾弄连天横的腿,连天横挪开脚,一靴子狠狠地碾到她足背上,手里漫不经心地出一张黑五点,对荣二道:“跟不跟?”
荣二正要跟牌,那姨娘吃痛,怪叫一声,怒道:“作甚么踩我的脚?”
连天横道:“荣哥儿还是云哥儿踩的?不要赖账。”
许抟云和荣二都道不曾踩她,那姨娘也将信将疑的,成了一桩悬案。
几人了一圈,许抟云收了骨牌计分,荣二坏笑道:“横哥儿,平日里都是你取笑我,今天我也有得取笑你了。”
“取笑甚么?”连天横把三十二张骨牌洗散,垒作四墩,动作麻利,从中间掐了牌,拢到面前看了一眼。
“上回你老子娘把宝儿八抬大轿请到家里去了,这件事你当我们不知道?”荣二着,摇头晃脑的,十分得意:“他也真是敢,将你们那点好事捅得一干二净……”
“行了行了!”连天横也有些窘迫,恼羞成怒地瞪了许抟云一眼。后者连忙摆手道:“天地良心,真不是我的!”
那姨娘不知底细,也跟着吃吃地掩口笑:“横官真是个头一号的风流种子。”
连天横心里想:老子横竖风流不到你头上来。嘴上仍扯着闲话:“你上回不是要睡他?睡了几回?滋味不怎么样罢?”
荣二一听就拍桌道:“贼杀的,要不是我们家那个该剐的狐狸秧子管得死,我早赚宝儿到手了!”
姨娘笑道:“你和你的晚娘置气,你怎么斗得过他?做辈聪明的,懂得忍让一时,再作计较。”
荣二发狠道:“我迟早把他扫地出门!”忽然抬头,发现宝瑟儿坐在戏台子下面。奇道:“嘿,正着宝瑟儿,那可不正是他!”
几个人一齐朝那里望去,戏台边一棵五人合抱那般粗茁的杏树,正开了满树杏花,喷火蒸霞一般,花瓣轻叠数重,如裁冰绡。一个十七八的少年,圆圆脸,凤眼低垂,两腮淡粉,似匀扫胭脂,坐在轻颤的杏花枝里,抱着琵琶挑弦。
荣二叹道:“真个是何晏的貌儿,卫玠的庞儿,袅袅媚媚,倜倜傥傥。”
连天横握着骨牌,问:“何晏是谁,卫玠又是谁?”
“不知道了罢?”荣二近日被迫在家修身养性,倒也读了些歪书,其中就有随意编排古人秘辛的,不禁卖弄道:“这都是古时候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古人云:不学史无以知今,你们这些大俗人,了也不懂!”
“少抬举他。”连天横道:“只不过生得略微齐头整脸些,就他,哪里算甚么美人。”用骨牌敲着桌子,催促道:“斜八点,快跟!”
“这就是宝瑟儿?那天我正在连家门口碰着他,泪汪汪,可怜见的。”许抟云大刀阔斧地出一张,道:“瞧你们连家把人欺负成甚么样!”
“你们老他做甚么?”连天横不耐烦道:“你这段时日,过得舒坦罢!”
许抟云听了,笑哈哈的,低头看牌,并不言语。
荣二一听,失望道:“怎么回事!你们有甚么好事也不叫我!云哥快!”
许抟云正色道:“有甚么好的,还不就是连天横给我拉了一个看得过去的。还煞有介事,甚么正人君子,清高自持,上了床脱了衣服,还不就是那回事!抱着我,一口一个喜欢,一口一个爱死人,肉麻得紧,听得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连天横蹙眉怀疑道:“这是姚迢的?”
荣二道:“你勾搭上聚安街的姚官?那可是个正派人!”
“是正派!”许抟云又道:“他还要娶我进门,跟他作一世的夫妻,你们道可笑不可笑?”
桌上三人瞠目结舌道:“他疯了!”
许抟云又掰着指头抱怨:“我跟你们,这个人真是十分的多事!又是不许下流话、又是不许坐在床上吃点心……狗屁规矩一套一套!”
几个人听他着,却瞧见桂花树下面渐渐地走来一个高瘦的人影,原来是姚迢穿着崭新的深丹色官服,慢慢地走到许抟云身后,背着手,默不作声看他手上的牌。
“真是!你们来评理,两句调情亲热的话又怎么?我夜里肚子饿了,吃两口点心,犯了哪条王法?”许抟云振振有词的,着自己也发怒了,把骨牌往桌上一掷:“梅花!”
连天横坐在他对面不住地使眼色,那姨娘暗地里扯了扯许抟云的袖子。许抟云哎呀一声,甩开手,不满道:“别拉我!”
“不止呢,他也真是吃石头拉硬屎的呆货,在官府里画个卯就罢了,我教他早早地回家睡个回笼觉,他也不肯!破天去,只是个芝麻大的佥事官,皇帝老子也没他瞎忙!”许抟云骂累了,吃两大口茶,又要再骂。
荣二幸灾乐祸地拍手大笑起来:“你,你再!”
“再有就是——”
连天横眼疾手快,铛地掷出一张:“尖七!”又喊道:“来人,添壶茶水!”
许抟云被断,十分不悦,正要开口,肩上却搭了只手,姚迢俯下身,圈着他,从背后替他拈了一块骨牌,又丢一张出去,低声道:“这局要输了。”
“你懂个屁!这叫乱乱发财!”许抟云回头怒视,睁大双眼,一时之间愣在当场,四目相对,静了一会儿,语无伦次道:“你你你……甚么时候来的?”
连天横坐在对面无奈抚额,姨娘装作低头喝茶,荣二强憋不住,噗地笑出声。
姚迢道:“你规矩一套一套的,不喜欢……”
许抟云强自辩白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是必须有的!”
“芝麻大的佥事官……”
“官虽不大,位也不高,却是为民作主,哪分贵贱!我怎能那般你,呸,我目光狭浅!”许抟云眼珠一转,顿时改悔,信口雌黄,把桌上骨牌都稀里哗啦地搅乱,耍赖道:“不玩了不玩了!”拉着姚迢,起身就走。
姚迢笑笑,对桌边三人拱手道:“失陪。”
几个人面面相觑,目送两人往戏台子旁边那条径里走去。
见四下里僻静无人,许抟云见他今天扮得与往日不同,衣料阔挺,银缕冠儿,腰系羊脂玉闹妆,愈发显得高挑俊朗,心里欢喜,紧紧地扑到他怀里,恶人先告状道:“你怎么悄没声的就来了!”
“下回你再坏话,头上便插个草标,我见了就知道,抟云是在骂我了,立马躲得远远的,不给你找难堪,好不好?”
许抟云心里也不过意了,埋在他怀里腻歪:“那、那倒不必。”
两人不过一两日不见,又黏到一起,如胶似漆地勾着腰,热乎乎了几句情话,姚迢吻着他耳廓道:“我何时见你父母高堂?”
许抟云支支吾吾,正欲搪塞,听得径那头有脚步声,忙一把推开姚迢,大喊道:“谁在那里?”
那头的人走了几步,拨开迎春花丛,露出一张何晏的貌儿、卫玠的庞儿,手足无措地望着他,可不就是宝瑟儿?
宝瑟儿鼓起勇气,上前深深行礼道:“人是花里馆的……杂役,冒昧冲撞,有一事请您屈尊相帮,不知可否劳驾?”
“甚、甚么事?”许抟云正心虚,抹了抹衣裳上的褶儿。“看我得不得空罢!”
宝瑟儿便从衣领里掏出一圈红线,那线是挂在脖子上的,取下来双手奉与他,恳求道:“烦公子您将这物归还与连少爷,直道路上拣的便是。”
许抟云瞟了姚迢一眼,磨磨蹭蹭,把那红线拿到手里,只见上面拴着一枚青翠欲滴的扳指,对着光一瞧,里面云丝游走,触手滚烫,是宝瑟儿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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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危稹《经从丰城谒于房州于令侍姬歌舞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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