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连天横足尖轻点,循着那骨哨声飞去,三两步翻身上墙,不巧正落在乌泱泱乱兵堆里,顷刻间如冷水滴热油,炸开了锅,那些私兵不要命般,挥枪厮杀,连天横双目赤红,一路上披荆斩棘,左手提头,右手抡刀,轰然砍出一条血路,杀出重围。自觉耳边嗡嗡的,眼眶也刺痛了,浑身的血液在筋脉中发热沸腾。
“不要恋战!”姚迢清喝道:“待宾客散了,即刻便走!”
连天横对准张千,嘘地吹出一声口哨,扬手掷出那肥硕头颅,踢蹴鞠般,一颠,一拐,越过人群,在空中划出道漂亮的弧线。张千会意,跃起身,双手接住,抛与最近的八,八拿到手里看时,正见着一张死人脸,四目相对,“啊”地鬼叫一声,惊恐万状,烫手似的甩给丁亮。丁亮用脚背接了,抬到半空中,耍了个拐子流星,踢给姚迢,姚迢展臂,揪住陶抱朴发髻,稳稳地提在手上。
扈桂正欣赏血肉横飞的盛筵,却瞥见一人提着陶抱朴的人头,脸色顿变,踩着高高低低的杏花枝,飞身落到地上,震声下令道:“捉住他们!夺回陶贼首级!”
连天横揪住前来扑杀的私兵,在脖颈处一劈,骨裂声喀嚓作响。喝道:“立刻差人去北屋!”
姚迢一刀削去敌军四根手指,皱眉道:“人太多了!杀不过去!”
“可是宝……可文书还在那里!”
姚迢怒道:“先不管文书!”
连天横口里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撇下这里,错身,收刀,铮地一声,靴子蹬上刺来的枪尖,踩着人头便朝北闯去。
“连天横!在此处从护妇孺,若今日伤及无辜,”姚迢寒声斥道:“拿你是问!”
那站在高处的红旗兵纷纷瞄准,朝这里射出乱箭,箭矢上带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射穿黄旗兵铠甲,登时皮焦肉烂,嗤嗤作响,哀声遍地。
火苗滋长飞快,蹿到游廊,以摧枯拉朽之势蔓延,刹那间划出一条火线,将北屋与西苑彻底隔绝开来。
连天横站在游廊这头,额角青筋条条绽起,火光映眸,眼皮跳动,反手握紧刀柄,深深吸了口气,回转身,复又闯进一片刀光剑影里。
北屋这头却是静得逼人,宝瑟儿久等人不来,左顾右盼,心焦如焚,抱了琵琶,扶着门框站起来,身后却有人呵斥道:“你是何人!”
宝瑟儿一回眸,见是个黄旗兵,矮个子,目光凶恶,腋下夹着头盔。不禁后退一步。
那兵走过来,在他肩头一搡,逼问道:“你手里拿的甚么?交出来!”
宝瑟儿被推了这把,支撑不住,摔在地上。下裳浸得鲜红,连忙假意求饶,将琵琶呈上去,待那兵放松紧惕,大步走来时,趁他不备,拔下钗子,狠命往胯下一刺。
那人霎时间疼得失声,睁大了眼,捂住下身,宝瑟儿操起那沉甸甸的琵琶,奋力往他胸口一捶,把这人击倒在地上,还不放心,抡起琵琶,对着他的脸连砸几十下,见那人鼻梁歪斜,口中溢出血沫,不再动弹,才颤抖着收手。自己反倒累坏了,呆呆地盯着地上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待细细拭去琵琶背板上的血迹,一瘸一拐地走到池边,脱了外衫,丢到水里浸湿,做个襁褓,仔细裹住琵琶,自家也一步步迈进池水里去,到底是春寒料峭,冰冷池水漫过刀伤,弥散开缕缕淡红。
“嘶……”
那水漫过胸口,心脏闷闷的,宝瑟儿吸饱了气,鼓起两腮,整个头埋进水里,咕噜噜自水下冒出一串气泡。
着哆嗦再爬出来时,浑身衣裳湿透,头发贴在脸上,哗哗地朝下淌水。忽然想起某日从芙蓉浦归来,也是这副湿漉漉的模样,不禁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他抱起琵琶,如怀抱婴儿,酿酿跄跄冲进被火舌舔舐的游廊。
腿上的伤方才泡在冷水里,现在又被大火炙烤着,颇有些疼痛难捱。宝瑟儿心翼翼绕开焰堆,右腿不能施力,栏杆一溜儿烧起来,无处可搀扶,靠左腿一步步捱着赾走。
那些雕花木头噼里啪啦作响,彩绸条被火烧得焦黑卷曲,大角明灯晃动两下,砰地摔下来,四分五裂,他退了一步,险些被砸中,手肘撞到火焰里,衣裳被烘得边缘燎起来,急忙拍两下,不禁加快步伐,黑烟滚滚,熏得人两眼不住流泪,即便捂住口鼻,也不禁呛了几口浓烟。不知熬了多久,连滚带爬,总算出了这条游廊。
昔日柔顺如丝缎的青丝被烧焦,纠结成团,一张莹白的圆脸熏得尽是黑灰。宝瑟儿抱着那琵琶,狼狈不堪,逃到寿堂里,那里还燃着一对大红烛,把琵琶放在紫檀圈椅上,自己弯着膝,坐在地下,一刻也不离地守着琵琶。勉强半睁开凤眼,揭起腿上贴着的下裳,解开那裹着的冰绡帕子,量腿伤。那陶抱朴死前孤注一掷,用了十成力气,刀伤深可见骨,血迹与池水、灰烬混在一处,黑黑红红一片,黏在外翻的烂肉上。
“咕啾!”不知哪里来的鸟叫。
宝瑟儿抬头,眼见一个白点穿过鲜红的寿幛,逐渐放大,落在他膝头,眨着天真无邪的黑豆眼:“啾。”
“是你?”
他直起腰,惊喜交加,再要开口,便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方才路过游廊时,那些黑烟还在喉咙里肆虐。怕熏到鸽子,捂着嘴偏到一边,还在咳着。
“咕。”风奴摇摆了两下脑袋,似是应答。低头,衔起他手上那半条血染红的冰绡。如衔绶带,拍翅膀,扑棱棱飞了出去。
外面那些私兵杀红了眼,不论老弱妇孺,见人便要刺。连天横如割稻草,砍瓜切菜般齐头杀去,又见一人举着枪,朝来不及逃开的耄耋老者扑搠,便一脚踹中其后背心,捅了几刀,血流如注。厮杀中,那块“大懿德”的匾跌到地上,被人东踩一脚西踩一脚,大卸八块,而后逐渐被火苗吞噬。
“风奴?”连天横一扬眉,抬手抹去颧上鲜血,伸手让它停在食指上,低声道:“甚么事。”
风奴便将艳红的冰绡吐在他手背上,软软地搭着,转头飞走了。
连天横两指捻着冰绡,眸光一凝,快步跟上,走到寿堂前,用刀鞘挑起寿幛,漏进的丝缕光芒落在宝瑟儿苍白的脚踝上,再往上看时,见他蜷缩在圈椅腿边,血色全无,脸上像只花猫。帘里帘外,一坐一立,四目相对。
宝瑟儿见了他来,连忙撑着身子起来,用半湿的袖子努力地擦脸,却越擦越花,嗓音喑哑,眸子却亮得惊人,举着琵琶,呈给他:“爷!咳咳……琵琶,琵琶来了!”
连天横不敢想,他是怎么穿越那条漫长的游廊,腿上带着伤,抱着沉重的一把琵琶,还要忍受烈火的煎熬,把文书送到他身边。
他忽然有些暴躁,心里气宝瑟儿不听他的话:“你过来做甚么?”
宝瑟儿仰着头,脸上一道道斑驳的黑印,先是一愣,继而目光流露出内疚:“我、我又添乱了……我以为……你急着要,就、咳咳……”着自己爬起来,“我现在走罢,还来得及……”
“住嘴!”连天横听他一,愈发怒不可遏,避开伤腿,一把抄起他的膝盖,横抱起,将那娇身躯安置在大圈椅上,也不顾他脏兮兮的,半跪在地上,握着腿,褪了鞋袜,检视伤口,滴滴答答的还在淌血,半条腿都冰凉了。
宝瑟儿被他钳着脚踝,看他脸色黑如锅底,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偷偷地觑他。
连天横起身,四处扫视,在案上抓把香灰,撒在他伤口上,再扯条绸布一裹,怒容满面,瞪道:“这回不要再动了!”
宝瑟儿看着他,忽然一笑,伸出冰冷的手贴在他脸上,摸了两下,抹去汗珠,柔声道:“爷,也该绞一绞胡子了。”
那笑的意味十分复杂,是从前所不曾见过的神色,好像参杂着千万般的丝缕柔情,直直地要望到他心坎里去。连天横心里莫名有些别扭,生硬道:“我先送你走。”
宝瑟儿便大剌剌张开手臂,冲他撒娇卖痴道:“我好疼,走不动路,要你抱。”
连天横不耐烦道:“数你作怪。”一面弯下腰,作势要抱他起来。
这时却有人掀开寿幛,急匆匆跑进寿堂,奔向连天横。连天横脸色一沉,正预备拔刀,却是柳春池,一见他便跪在地上,冲连天横不住地磕头,清丽面庞上写满泪痕:“连、连大哥……求你救救春娥,我、我只有这个妹子,她死了,我娘也活不下去了……”
连天横松开宝瑟儿,问:“怎么回事?”
柳春池努力平复着呼吸:“扈桂、扈桂抓了好多人,交不出陶抱朴的头,就杀一个人……春娥正在他手里,怎么办?怎么办……”
“算了,我先跟他走。”连天横心里叹了口气,包住宝瑟儿后脑勺揉两下,“好宝儿,这下不要乱动了。”
“我知道了,偷我牌儿的是你妹子,不是你。”宝瑟儿陷在圈椅里,血色很淡,对柳春池微微笑着,轻声道:“错怪了人,我要向你道歉。”
柳春池一时情急,没察觉还有个外人在这里,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道:“到底是我们的错。”
两人正要走时,身后宝瑟儿忽然叫住柳春池:“且慢,你多大了?”
“我属猴的,”柳春池回头道:“你问这个做甚?”
宝瑟儿点点头,很满意似的,又看向连天横,含笑道:“救人要紧,你们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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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士:香灰中的钙离子有利于伤口止血,但同时带有细菌和杂质,可能会引起感染或留疤,使用香灰止血是无医无药的情况里的下下策。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