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春意划然飞逝,眼见得立了夏,日影渐短,树木郁然,蝉声滋滋嘈杂,暑热难耐。
连天横的日子淡如止水,大不如前,即便那些狐朋狗友来邀去斗鸡走狗、花酒赌钱,也不得闲暇。除却家中,便是各店里坐镇,再有就是带车队出远门,往西走、往南走,采购大宗货物。有好布料、好首饰、奇技淫巧的玩意,都留出几份,孝顺娘亲,扶养妹妹,连老爷见他于家业日渐上心,大为宽慰,便放手教他去管,别无它话,如今连家是父慈子孝,再没甚么可烦心之事。
别宅闹中取静,坐落在大全巷,挂上两只无字的六角白纸灯笼,里里外外修葺一新,连天横命人摆上水车,檐下莳弄了许多的湘妃竹、宝珠抹莉、玉簪花,搭上几百挂黑漆竹帘,时常在那里消夏,对账累了,便支起一只脚,坐在栏杆上发愣,熏风卷地,徐徐而来,溶溶一廊幽香。
然而这日子并不寂寞,他常能见到宝瑟儿,有时在某个街头巷隅,宝瑟儿在那里买胭脂,还要用手指勾一点出来,在手背上抹抹,试试颜色捣得红不红,脂膏筛得细不细,末了伸舌头舔去指尖残红,咂咂嘴巴,或是哪个酒楼上,抱着琵琶,懒洋洋抱膝斜坐在圈椅里,脚趾蜷着,时而撩拨两下丝弦。
间或趴在屋檐上,托着脸看星星,抑是坐在清池边,百无聊赖,低着头,用脚泼啦啦地戏水。
旁人熟视无睹,在大街上穿梭,各人忙各人的事,只有他望过去时,那人会不自觉地对上目光,赧然地笑一下,淡红鼻尖一动,脸颊赌气似的微鼓起来,脱笼的兔子般转身逃了。连天横每每见了,由衷地快乐,胸口有一片不出的轻盈,像天上飘了朵攫不住的淡云。
只是次次都是远远的对视,可望而不可即,犹记得入了初伏当天,宝瑟儿是总算肯自己来找他的了。那一回,却难得的亲密无间。
那天晌午,正照例批过货单,汗涔涔心烦意乱,连天横抬头见宝瑟儿站在门槛上,伸手弹了弹挂着的风马,叮叮咚咚煞是清脆,歪着头倚在门边,轻笑道:“大忙人,做甚么?”他通身荔枝红的衫子,好像又腴润了两分,肌肤莹然,几欲透光。两只脚白得赛雪,手里端一玻璃碗,碗中碎冰堆叠,像只猫儿,步履轻盈,走一步,脚腕上的铃铛便叮叮当响两下,几乎是脚尖一跃,窜到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很亲热的模样。
连天横抱了个满怀,软绵绵、香喷喷的,凑上去,用来不及剃的胡茬儿刺他的脸,晃了晃,道:“也不怕热?”
“不热不热,”宝瑟儿一边躲,一边把桌上的纸都天女散花般扫到地上,半是撒娇的口吻:“不许弄这些!湃了葡萄与你吃。”
着,拈起葡萄,贝齿上下抵着,一颗颗哺进他嘴里。
连天横乍尝了他唇瓣,舍不得放人,掐住他腰,唇舌交缠,二人吐息之间,热气乱喷,葡萄薄皮绽开,汁水迸溅,齿间清甜,吻着吻着,那葡萄肉被舌头搅得化了,分而咽食之,宝瑟儿下唇被他叼住,扯起来,贪玩似的啜弄,含得啧啧的,含在嘴里,吮吸好一阵才肯松开齿关。
那厢凤眼噙泪,抬袖细细拭去唇角溢出的汁液,仰头嗔道:“你吃不吃了?”
两人遂一颗接一颗地吃起葡萄,吃得宝瑟儿呼吸凌乱,身体酥软,被他扶着后腰,隔着衣裳死命地揉搓,几欲醉倒在他怀里。
碗里的冰热化了,葡萄也见底了,宝瑟儿眼眉饧涩,理好衣领,凝望他一眼,推开他,站起身,笑道:“我走了。”
连天横立刻问:“你到哪儿去?”
宝瑟儿抱着他的头,贴在肚皮上,上下地抚摸,笑:“看把你紧张成这副样子,我只是去把碗洗一洗呀,等你忙完了,就来看你。”
连天横听了,很放心,手却紧紧地揽着他的腰,嘴上也很不讲情理:“那也不准走。”
宝瑟儿瞪着他,嘟囔道:“真走了,你不要拉拉扯扯的。”
连天横拗不过,便目送他出了门,视线被遮挡,他等了良久,却不见人来,渐觉不妙,忽然喘不过气来,心里痛如刀绞,丢了笔,站起来,走出门看时,见到无边的火海,从脚下蔓延,一路席卷,气浪腾腾,映红了半边天际!
“宝儿!”
连天横猛地坐起,眸色深黑,还沉浸在方才的春梦中,不住喘息,醒过神时,探进被里,身下滑了一大摊冰凉的精水。
连天横多年不曾梦泄,垂眸见褥子上湿痕,一阵恍惚,恰逢近日经人引荐一位大夫,精通岐黄之术,见面时,那大夫观其颜面,道:“梦中失精,乃是见情思色,相火妄动,或思量过度,心火亢盛。”
连天横问:“何为相火?”
大夫道:“心为君火,肾为相火,心有所动,肾必应之。”
连天横道:“听不懂,替我开两帖药罢,回去吃一吃便是了。”
大夫笑道:“这,是不必治的,也治不出甚么花样。”
连天横便无奈道:“好罢,不那些。”他清楚自己,对宝瑟儿倒不见得有甚么相思之情,只当他作个曾经的相好,又是个那样风骚的人,恋上他了,不过自找苦吃。只是一个大活人不在了,难免消沉,再消沉,也不过几天,那悲伤也就如投石入水,一日日沉淀下去,绝没有自苦到底的算。
更何况,他近来绝不肯放松一刻,要是松懈了,尤其是夜阑人静,总然想起宝瑟儿的各种不是,反倒记恨起他了,恨他装模作样的嘴脸,恨他自作多情的喜欢,走到路上,见了丹凤眼的人,都要盯着多看几眼,看得人毛骨悚然,才能一泄幽愤。
若从前他对宝瑟儿是带着怜爱的亵玩,现在他连亵玩也不屑一顾,宝瑟儿这种天生害人的东西死了,简直是大快人心。他很快发觉到思绪再度飘远,对宝瑟儿的深恶痛绝又浓一分。
那大夫见他不话了,话锋一转,拈须道:“连公子定制的这一墙百子柜,是很妙的,寻常的药柜,须用手抓,现今闲坐此处,指节一按,便能按两出药,有时一人坐诊,即刻就能配毕。机括之巧,令人咋舌不已。”
“这东西是荣二公子弄来的,我只是跑腿而已。”连天横蓦然回了神,想起正事,道:“另有一事,烦请郎中费心。”
“……草野之中,常有百姓染病,不问医而问卜,不信药而信巫,宁肯抱公鸡、吃人血,也不愿老老实实地吃药,总归是民不开化。我想延请几位工匠,刻几张版,印五六幅画,缀叠成册,先赶制一千份,随处分发。那些画不必求多,一是画些应急草药,二是披露巫术之弊,三是传扬杏林美事,画好初稿,便送来请您过目,不知您可否赏脸斧正?”
大夫听了,笑道:“你只管来,这是好事。”又沉吟道:“祛巫向医,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连天横道:“西域的药材很好,只是价高了,连家今年走的几批,砍去了大半差价,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两方须得自由地通商才好。”当下心里作了一番计较,按下不提。
又道:“再有,镇河需兴修学塾,识字的人多了,道理也就好讲了,此事我已经开始着手,只等官府批文。”罢,自己也不敢置信,诗文读不通几句的人,还要替别人的学业牵路搭桥,不禁自嘲起来。
出了医馆,正见荣二他们提着鸟笼从赌坊出来,乌泱泱一大群人,前呼后拥,簇着几位纨绔,连天横想起从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风光无限,匆匆过了两三月,倒好像局外人似的。
荣二眼尖,远远地瞧见他,便大喊道:“横哥儿!”
走过来,乐颠颠地邀功道:“我给你造那柜子,不赖罢?”
连天横道:“很好。”又漫不经心问:“你爹近来如何?”
荣二毫不在乎地一挥手:“呿!事,官府奈何不了他!”
兄弟俩寒暄了两句短长,连天横忽然见到李文俊也混同在人群里,脸上了膏药,畏畏缩缩的。不禁眯起双眼,走了过去,李文俊心有余悸,一边后退一边求饶:“连少爷!有话好!可给您赔罪则个!”
连天横似笑非笑道:“怕甚么?我又不会杀了你。”
李文俊当街跪下,捣蒜也似的磕了几个头:“连少爷,那天是可吃醉,口不择言,出叵耐猪狗没人伦的话来,看在死了的宝瑟儿份上,您饶过可罢!”
荣二乐道:“嘿,我呢,是你把他成这样?你下手可真够狠的!不知道他做了甚么,把你弄得恁般火大!”
连天横笑道:“他骗走了我的宝贝,焉能不恨?”
荣二一听,脸色也变了,一脚将李文俊踹翻在地,怒道:“你狗胆吞了心,怎么敢骗横哥的东西!”
转头问连天横:“横哥儿,我今日就为你讨回公道,他骗的甚么?照价教他还!还不出,扒他一层皮去!”
连天横冷笑注视,当街羞辱道:“他还得起么?”
荣二手心着扇子,等了半晌,见连天横不答,李文俊也支支吾吾,左右又偷使眼色,竟然破天荒地开了一次窍,恍然大悟,劝道:“横哥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宝儿死了,不是他害的,你迁怒他有甚么用!更何况,你为了一个婊子,痴心痴意几个月,把人成这样,你简直疯了你……”
连天横本想那扳指,不知为何荣二要提那个倒楣的名字。一提起,他就心脏紧缩,眩然欲呕。
疯了么?他也觉得自己是疯了,疯得没声没息。
李文俊:我可以起来了吗?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