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宝瑟儿起帘子急忙要走,连天横在后面喝斥道:“——站住!”
宝瑟儿很怕他似的,背影一下子僵在那里,不敢回看。
连天横站起身,从后面抓住他的手,掰过来,见到手掌侧边一道细细的疤痕,如获罪证,冷笑道:“你再一遍,你叫甚么?”
一股巨大的压迫感攫住了宝瑟儿的心,手被反过来钳制着,他想挣扎,却无济于事,老老实实复述了一遍:“潘、潘桃。”
连天横握着他的手腕,逼他转过来,脸对着脸,扣住他下巴,宝瑟儿被迫抬起脸,正视着那双锐利如刀的黑眸,头皮发麻,十分恐惧,好像下一瞬就要被他杀死了。
黑眸的主人甩开他的手,砰地一声,把他推倒在椅子上,站在身后,恶狠狠道:“老子给你起的名字!改就改?你倒是想得美了!”
宝瑟儿被这般一推,伏在椅面上,右腿一阵剧烈的痛楚,脸色苍白如纸,疼得他几乎不出话。
连天横提着他衣领,丢在桌上,手臂撑着桌沿,俯下身去,疯狂地蹂躏他的嘴唇:“甚么潘桃蟠桃的——你这辈子到死,都是我的宝儿!”
忽然,帘子掀开,一束光照在连天横后背,蜿蜒过去,正在宝瑟儿脸上刺目的红疤上,照得宝瑟儿睁不开眼,急忙以手遮眼。
“非礼,非礼!”一位白面书生站在青庐门口,正要进来,见了这两人,惊呼一声,以扇遮面,指责道:“光天化日,如虫蛇交媾,实在是伤人耳目!”
“关你的鸟事!”连天横冲着外面大骂了句,揽着宝瑟儿的头,不许外人看了脸去。那书生摇头叹气,感慨着“不像话,不像话”,放下帘,踱步走了。
正要回头时,连天横忽然眉眼一动,怔怔地看着怀里的人:“你、你……”
宝瑟儿坐在桌上,抹抹唇边的湿润,扁着嘴,往后缩了缩。
“……他看得见你?”
那厢委屈极了,埋着头:“为甚么看不见我?”
话一出口,宝瑟儿没听见他搭话,疑心起自己错了甚么,因为那人仿佛饿狼见食,眼里几乎蹭地一下射出绿光。
连天横握着他的胳膊,口气幽幽的,仿佛极力压抑着狂热:“……你怕我?”
宝瑟儿哪里敢承认,一阵猛摇头。
“那你抖甚么?”
宝瑟儿磕磕巴巴道:“我、我冷!”
话毕,连天横便毫不讲理,一把将他塞进怀里,这个宝瑟儿如此真实、温热,隔着那薄薄的胸膛,一颗心脏在里面怦怦跳动,连天横如闻仙音,几欲醉倒,拉着他,听了足足有半刻钟,吓得宝瑟儿一动也不敢动。
渐渐的,大手滑到他屁股上,不溜丢拧了把,宝瑟儿吃痛,“啊”地一声,身子乱扭,他便愈发用力地圈着他,不准他逃走,神叨叨问道:“我掐你,你疼不疼?”
宝瑟儿:“呜!不、不是很疼!”
连天横又在他腰上掐了把,凶道:“这里呢?”
“这里疼,这里疼!”
连天横亲着他脸上的红疤,道:“疼就对了、疼就对了……你再掐掐我!”
宝瑟儿腰很酸痛,嗫嚅道:“大个子,我不认识你,为甚么要掐你!”
“让你掐你就掐!”
宝瑟儿僵持不过,抬起手,捏了一下连天横的脸,傻兮兮地求饶:“行了么?”
连天横被捏这一把,仿佛受了天降的甘霖,大病初愈,残雪消融,枯木逢春,天上的星斗尽收回眼眸,心口那盏灯腾地一下,簇簇燃烧起来。他抽了几口气,胸中有千言万语,如潮水般一层层涌动,拍着、激涨着,却不知从何起,只是抱着他,静静地闭着眼。
“你放我走罢,我要回去了。”宝瑟儿摸着他的头,笨拙地哄道。
“你还活着。”他抱着宝瑟儿,呼吸带颤,欢悦地叹息道:“……你还活着。”
宝瑟儿被这大怪人吓得不轻,:“……我真的要走了。”
连天横手握着他肩头,连珠炮似的发问:“你这一年住在哪里?怎么瘦成这副样子?腿好了不曾?还有你……竟把我忘了?”
这些问题,宝瑟儿挠着头,认真地思索了半天,都无从回答起,只能沉默以对。
连天横抱了好半天,才觉得有些难为情,松开他,回过神时,甚至不敢去碰他身体,害怕自己攥得用力,一不留心,再度把脆弱的琉璃人儿弄碎了。
宝瑟儿走在前面,连天横跟在后面,一刻也不肯放松地盯着他,好像牧羊的狗,两眼幽深,目光落在他完全跛了的右腿上。
宝瑟儿走得吃力,全凭左脚,右脚捱着,一瘸一拐的,走几步,偷偷回头看一眼,见那个人像饿狼见了骨头似的,跟在后面,不由得忍着痛,加快步子。
连天横看他走了几步,心里不是滋味,上前去,也不顾人家不乐意,三两下将他背起来。
宝瑟儿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轻松了许多,愧疚地:“谢谢你,大个子,原来你是个好人。”
背上的人轻得像片柳絮,连天横暗暗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听他轻声指点,走了足足一个时辰,天色也临近傍晚,有些不敢置信地问:“凭你一个,怎么从这里走到芙蓉浦?”
宝瑟儿心里已经全然认定他是一个热心肠的大好人了,很相信他,凑到他耳边,那沙沙的嗓子像雪落似的,有些可爱,如实地:“很快的,我起得早,在心里唱着歌儿,唱着唱着就到了!”
眼前是一片嘈杂的闹市,充斥着鱼腥、肉臭,地上滑腻腻的,污水里生了点点绿萍,绿头苍蝇绕着笼中待宰的牲畜,嗡嗡飞舞,那些贩站在肉案前操起刀,隔着一条街破口大骂,连天横环视周围,这辈子也不曾见过如此腌臜的地方。宝瑟儿很贴心地替他捂住双眼,叮咛道:“不要看,不要看就好了……”
连天横眼前一黑,无奈道:“你不教我看,怎么个走路法?”
宝瑟儿如梦初醒,缩了手,安安分分地搂着他的脖子。
连天横抄起他腿弯,怕他滑下来,往上兜了兜,继而稳稳当当往前走,穿过闹市,见一线狭窄的巷,巷子里生着青苔、嫩蕨,出了巷口,入目是一汪广袤的大湖,波光粼粼,夕日欲颓,晚霞浓淡有致,金光灿烂的一片,湖畔码头上,熙熙攘攘,纤夫在河滩上三三五五地坐着,抽水烟,卖苦力的工晒得黝黑,口里喊着号子,在斜阳里扛着木箱,络绎不绝。
“快到了。”宝瑟儿:“吁——我要下马!”
连天横:“……”
见他蹦蹦跳跳跑去摊子附近,买了两只白面馒头来。宝瑟儿道:“先去婆婆那里,给婆婆吃!”
“婆婆是谁?”
“之前,我快死了,是婆婆把我救活的!婆婆跟你一样,都是大好人!”
连天横问:“这名字也是婆婆起的么?蟠桃……倒也顺耳……”
宝瑟儿不厌其烦地纠正道:“是潘桃!潘!!桃!”
穿过巷弄,到了一间矮的茅屋面前,但见一位瘦弱的老妪坐在门槛上剥豆,宝瑟儿冲上去,挨着她坐下,欢快道:“婆婆!快吃馒头!”
连天横望着她,跟着叫了声婆婆。
那老妪两眼抠搂,病容满面,笑意慈祥,抬头见到连天横,站起身,咳嗽两声,痰音浓重,对宝瑟儿道:“桃,替我老婆子把豆子剥了。”
宝瑟儿应了一声,挽起衣袖,开始一粒粒地剥豆子。
连天横跟婆婆进了屋。
婆婆自云是陶家的洗衣妇,九死一生,才将那孩子从阎王爷那里拽回来半条命,可是连夜发起高烧,脑子烧糊涂了,买不起药,所幸街上有人发给她一叠纸册,上头画的是杏德药堂,那里有低廉的西洋药材,鳏寡孤独之人凭官府票据便能领到手,慢慢的,才把一身的烫伤治好。
从屋里出来时,豆子已经剥好了,宝瑟儿汲出井水,颗颗淘洗干净。走到屋里,见婆婆在抹眼泪,不明就里,立马安慰道:“婆婆,不要哭!”又抬头狐疑地望着大个子,那目光好像在:是你把婆婆弄哭的吗?
连天横心里低落,不知作何言语,两个人从婆婆家里出来,天已经黑了,夜幕低垂,撒上几点疏星。
连天横请他吃了碗面,他不肯要肉,捧着阳春面碗,大快朵颐,汤也一气喝干了,感激道:“你真好,请我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回去时,几个船夫冲宝瑟儿轻佻地吹口哨,连天横冷冷地扫过去。怕他受寒,用外袍儿包着他,抵御夜风。到了金雀桥畔,桥下的木桩上系一艘的尖角篷船。
宝瑟儿跳下船,伸出手:“心!”
进了船舱,黑漆漆的,不能视物,连天横问:“有蜡烛么?”
“蜡烛贵,买不起蜡烛。”宝瑟儿东翻西找,总算找到一盏油灯,勉强点着了,船舱里骤然亮起来。
连天横量四周,船舱虽狭窄,收拾得却很整洁,床是四只大箱子拼成的,这种箱子在码头很常见,随处可拾。船舱虽隔了帘子,两头却透风,寒冷彻骨。
宝瑟儿捧着水杯,递给他。让他在床上坐,自己慢慢地在两腿间跪下了,掀开他的下摆,去掏他的东西,抬起头,很诚恳道:“大个子,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连天横先是一愣,继而立刻道:“起来!”
宝瑟儿停了动作,很不解地看向他,脸上那块疤好像也在疑惑着。
连天横想起甚么,拿起灯,低声道:“你把衣服脱了。”
宝瑟儿以为他要办事,便很乖巧地解了带子,露出赤裸的身体,刹那间,连天横眼神一黯,心痛得快要窒息:昔日丰腴白嫩的肌肤,如今骨瘦如柴,干瘪的皮贴在分明的肋骨上,遍布大片淡红的瘢痕,腿上的伤形成一道深深的凹陷,这具身体的主人却浑然一副天真烂漫的神情,对罪魁祸首宽衣解带。
夜里,宝瑟儿拉了破絮被,再三问他:“你当真在这儿睡?我这里很冷,没人想在这里过夜的。”
但是一躺进被窝里,摸到大个子热乎乎的身体,他就一点也不想开口赶人了,因为实在太暖和、太舒服了。
桥下水声渐渐,宝瑟儿半睁开眼,声问:“你怎么还不睡觉?”
连天横还在回忆他那一身的疤痕,搂着他脑袋到怀里:“不敢睡,我怕睡着了,你就不见了。”
宝瑟儿宽慰道:“不会的,我一直在这里呀。”
“你骗我太多次,你的话不能再信了。”
宝瑟儿平白被污蔑,有些愤怒:“你胡!我从不撒谎的!”
连天横道:“这回不要走了。”
宝瑟儿个哈欠,睡眼朦胧的,听着船下的水声,埋在他怀里,“嗯”了一声,心满意足地坠入梦乡。
晚安,明天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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