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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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两个人在床上荒唐流连了一整天,那股腻歪劲儿还没有过,连天横不想宝瑟儿走,便抱着他,埋在肚皮里,脑袋蹭来蹭去的,:“那里不好玩,别去了!”他原来的意思,也不是让宝瑟儿干那些杂活,只是看他成天闷在家里,不和人交道,把人憋坏了,便让他出门透口气。

    孰料宝瑟儿却很认真,摸了摸他的头,哄道:“不好无缘无故告假的,扣我的工钱可怎么办呀?”

    连天横心想你还在乎这点鸡零狗碎的,扑上去,胡搅蛮缠道:“你陪我一天,扣出来的,我给你,给十倍!”

    宝瑟儿在他脸上摸了一下,挠到下巴上的短胡茬,很无奈地:“别闹了,时候不早了!”胳膊被握着,动也动不了,扭了好半天,才从被子里逃命似地钻出来,蹲在地上摸鞋子,手忙脚乱地套衣裳,嘴里念念叨叨的,口气焦急,像是快要哭出来:“糟了糟了,又要挨骂了!”

    他这副毫不犹豫的样子,半点也没有把连天横放在心上,害得连天横很不开心,拉上被子,蒙起脸,在被子里闷闷地:“真走啊,你别回来了你……”

    天快黑时,宝瑟儿总算完工回家,摘了遮阳的斗笠,脸上热得红通通的,几个丫鬟早给他备上一盆冰水,洗完脸,哗啦啦地抖了抖,去廊下看碗里的莲子,抽了芽,这几天天气热,叶片有些蔫蔫的。

    连天横早上才不准他回来,真要回来,听见外面的声音,又慢吞吞地赖上去了。

    宝瑟儿站在廊下,把池水注入青碗里,一边料理莲子,汗湿的鬓发沾在脸颊边,被连天横拈开,一边跟他:“奇怪,你上回差的那个阿虎,今天没有来,换了个新人。”

    连天横当时神色如常,用手指给他拢上头发,:“他自己不想干了,自然就走了。”

    宝瑟儿听了不疑有他,信以为真,心里犯了两句嘀咕,便去做自己的事。

    谁知大半个月下来,铺子里的人前前后后全换走了,其中不乏一些做了几年的老人,宝瑟儿渐渐察觉过来,睡觉的时候,凑在耳边,专门问他这件事,连天横道:“我不知道有这回事,你们那个铺子,换人只是寻常而已,哪里做得长久。”又个哈欠,闭上眼睛,皱眉道:“甚么事都来问我,你太烦人了。”

    宝瑟儿推了推他,轻声:“让他们回来罢,他们不曾犯错,做事都很勤快。”

    连天横半梦半醒的,很烦躁,在被子里拧了把他的屁股,啧了一声:“是他们自己走的,我哪里管得了这些!”

    宝瑟儿被他拧痛了,很娇气地嚷疼,哼唧了半晌无人理会,悄悄转过脸去,才发觉这人早已睡着了。心内暗暗思忖,难道是错怪了他?便兀自按下不提。

    那些伙计,宝瑟儿是不知道住处的,可他听过李文俊住在哪里,得了空,便循着记忆,慢慢地走到那里,却见大门紧闭,再去问周围的人,巷子口挑担买豆腐的老丈道:“李文俊?他?他现在倒大运了!”

    可是宝瑟儿再问,他却怎么也不了。

    这下子算是知道,真是连天横下的手了,回去问他,他却还是一副受冤枉的样子,反问道:“姓李的又去找你了?为甚么不告诉我?”

    搅得宝瑟儿心里迟疑,反倒不知该怎么回他的话了,只得站在桌边:“不要骗人,你就是知道!平白找他的麻烦做甚么?”

    “你过来。”连天横撑着侧脸,敲了敲桌子。

    宝瑟儿心里还在赌气,杵着不过去,连天横便揽住他的腰,一把拉到怀里,抱在腿上,动作颇有些粗暴,不耐烦道:“我问你,上回我跟你,有甚么不高兴了,要和我,你了么?”

    宝瑟儿低着头想:不是不,只是这点事,有甚么好嚼舌头?谁没吃过几个白眼,他可不想一丁点磕绊便拿去告状,反倒教人看扁了。被人排挤,自然是难过的,可也不是甚么大委屈,男人沦落到卖春的地步,谁看了不会耻笑?连他自己都觉得低贱,不被人笑,不被人欺侮,那还叫娼妓么?他们要笑,笑就是了。这样把人赶走,无异于断了人家的生计。

    至于李文俊那样的泼皮,哪怕是毒他一顿,也不喜欢拿权势压他一头。宝瑟儿自认是个低贱的人,遇见这样恃强凌弱的事,心里总觉得不熨帖,却不上来,半点也没有解气的滋味。

    见他发愣,连天横戳着他的额头问:“知道你是谁么?”

    宝瑟儿竟然傻傻地问:“我是谁?”

    连天横本想,你可是老子的亲老婆、心肝肉,教他们滚,他们就得脚底抹油,灰不溜秋立刻滚蛋,看他笨拙的样子,又不想了,心里有气,口气很难听地问:“人家对你不好,你不会发火?不会砸东西?不会人?藏着掖着算甚么本事?”

    “我教你一条,今后谁要是惹你,指定是别人的错!自己是半点错也没有的,知道了么?”

    宝瑟儿惊异于他的理直气壮,:“那是你,我的少爷!敢情你每回都是这样想的!”

    连天横本想和他心平气和地讲道理,三句话不到,又惹起火来,半句话也不想和他了。宝瑟儿便抱着他撒娇道:“大好人,你就让他们回来罢!”

    绕来绕去,还是这桩事,连天横心里已经十分地不快了,脸上还是委屈的,:“了不是我做的!你自己去问掌柜,随口听就知道的事,为甚么冤枉我?你没良心!”

    宝瑟儿看他这么笃定,渐渐地又迟疑了,目光带着探究似地望着他。

    连天横口气缓下来了,认真地:“好宝儿,我真不知道,你不信我么?嗯?”

    宝瑟儿咬着下唇,被他盯着,又迟疑了,想了想,问:“真的不是?”

    连天横点了点头,“真的。”

    宝瑟儿又被他的眼睛吸住了,瞳仁黑得像浓墨似的,散落着几点星子,目不转睛就这样看着他时,害得他又酒醉似的脸红起来。连天横见他不话了,就势便把人紧紧搂住,在嘴唇上用力地吸了两下,抱怨道:“我真不喜欢你这样,总提那些扫兴的东西。”心里在想:这个人从前睚眦必报的,哪里是甚么好货,这回替他出气,怎么反倒装起善人来了,难道对那个姓李的还有不了的旧情?

    宝瑟儿这会虽然被他哄住了,心里有个疙瘩,好像一直没有解开似的。

    不做工的时候,叶先生照旧给他上课,上回宝瑟儿想起自己也没个大名,托先生给自己起一个。先生读的书多,肚子满是墨水,随意两句话,蹦出个唾沫星都是墨点子,宝瑟儿想起那个柳春池,模样又好,也该是个饱读诗书的人物,才能和先生投机,心里涌起一阵微酸。

    先生听见他想要个大名,当时答应了,自己要回去好好地想一想。

    过了几天,叶先生腋下夹着两本书来,告诉他名字业已想好,宝瑟儿便急匆匆地凑过去看,但见先生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施施然地写。

    “宜……沉……”宝瑟儿眼巴巴地盯着瞧,写完了,也念了出来:“潘宜沉?”

    福子在一旁拍手道:“好听!好听!”

    宝瑟儿也觉不出好坏,心里还在庆幸这两个字不难写,他起先还害怕先生起些晦涩冷僻的名字呢,那种好名字,和他这个人可不登对。见了这个,笔画不多,还都会读,暗暗地十分高兴,好像有了大名,才算个真正的大人了。

    先生道:“古语云:沉潜刚克,资生实蕃*,又有人云:沉潜刚克,高明柔克,德之中也。*”

    宝瑟儿和福子登时如堕五里雾中,想不到这么一个简单的名字,还有那么多门道。先生见这两个人面面相觑的,不禁笑了一声:“便与你们解这两句。”

    “书云,世有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孔颖达疏:二曰刚克,言刚强而能立事……”

    着,先生便细细地给他们道起这名字的含义来,宝瑟儿起先还不懂,听了这番解释,才知道先生的苦心,明白先生是在教他呢。心内感激,把这个名字一下子记住了,越看越珍而重之起来。

    散了学,连天横也回了府,宝瑟儿扑上去,凑在他耳边轻轻地:“爷,我可算有大名了!”

    连天横看见他欢天喜地的脸,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宝瑟儿就拉着他,笑盈盈地:“先生给我起了个名字,我来写给你,你看好不好听!”

    宝瑟儿抬起头,才发现连天横脸色很难看,阴云密布的,盯着他半晌,才:“我们换一个名字,我给你起,不行么?”

    “为甚么?你还没听过呢,怎么知道喜欢不喜欢?”

    当然不喜欢!连天横一回家,听见那个姓叶的,竟然给宝瑟儿擅自改了个名字,一股怒火便往头顶直蹿,气得简直要发狂,要知道宝瑟儿这个名字,可是他起的,用了这么多年,人家每喊一遍,就在提醒一次:宝瑟儿是他的!姓叶的才几天,便起这名字的注意,教他如何不发怒?

    “你不许改!”连天横把马鞭啪地一丢到下人手里,自己一掀衣摆走了进去。

    宝瑟儿想不通,这段日子这么好话的连天横,只是先生给他起了个名字,忽然之间好像换了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骇人的戾气,急忙追上去,拉住他的手,轻声问:“名字而已,值得你这样生气?”

    连天横反唇相讥:“名字而已,值得你这样固执?”

    宝瑟儿看着他的背影,嘴一扁,:“你好歹也听一听,替我参谋参谋呀。”

    “不听!他起的名字都不要!”

    宝瑟儿道:“他是先生,先生赐名,不是再正经不过了么?”

    “正经?”连天横转过身来,眸底一片冰冷,含着刀刃一样的刻薄,冷笑道:“正不正经,你自己心里没有底细?”

    宝瑟儿平时甚么都顺着他,于这件事却格外倔强,连天横以为他至多不过半日,便要寻上来,给他撒个娇、服个软,连天横给他想个更好的名字,这件事也就完了,可是两三天过去,宝瑟儿还是不咸不淡的,虽然还是和他话,却绝口不提名字的事,连天横恨他,索性甚么也不了,下人都暗暗看出来:两个人较劲呢!

    这一日,黑云压城,天色欲雨,连天横吃了酒回来,正在廊下撞见师生二人,脸色阴沉下来,脚步便渐渐停顿了。

    宝瑟儿向来对先生毕恭毕敬,散了学,是要亲自送出大门的,正巧还有些疑惑,捧着书边走边请教,却见连天横拦在路前,剑拔弩张的,指腹按着腰侧长刀,挑起半边眉毛,勾起锋利的嘴角,仿佛正中下怀,懒洋洋地笑起来:“……是你们?”

    没等宝瑟儿开口,便唰地抽出佩刀,在空中轻浮地比划两下,光影明灭之间,便轻轻架在叶先生的脖子上,醉意里夹杂着着轻蔑:“油头粉面的,却是谁?不知经得起我几刀……”

    宝瑟儿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脸色一变,知道大事不好,连忙推开他,嘴里道:“你醉得不轻!”这头拿眼睛示意先生快走。

    天边传来一阵滚滚的闷雷,而后掠过一丝闪电,照亮了连天横的黑眸,先生用伞柄格开刀刃,对宝瑟儿淡淡道:“只是醉汉,我既不怕,你怕甚么?”

    宝瑟儿想不到先生这样平和的人,居然还会拱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手足无措,唯恐今天闹出事端来。抱着连天横的手臂,仰头求道:“去屋里,我们去屋里,嗯?”

    连天横才不听他的话,抽出手,不耐烦地一推,宝瑟儿被他推到廊边,正撞到莲子的碗,啪嗒一声掉到地上,四分五裂。

    莲子碗砸了,宝瑟儿连忙蹲下去,用手去捧起已经抽苞的莲花,钟爱的青碗变成碎片,害得他心都碎了,心念一动,指尖拈起尖锐的瓷片,用力一捏,刺出鲜血来,嘴里嘶地叫疼,有意装给他看。

    连天横提着刀,嘴里呼出一口气,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这是做、甚、么!”

    宝瑟儿手指虽然疼,心里却松了口气,今天可算是逃过一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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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隋·佚名《郊庙朝会歌辞方皇乐歌》

    *南宋·陆九渊《常胜之道曰柔论》

    先生:我太难了哇,我只想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