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七夕番外〈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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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班的路上,他记着连天横要吃卤鸡爪,去菜市场买了半斤,还拌了几样凉菜,提着回来。

    屋子里很凌乱,叫了两句,没人答应,跑进卧室里翻连天横的东西,什么也没带走,唯一不翼而飞的是那张大合照。

    潘宜沉几乎是立刻就心知肚明了,感觉力气被抽空,他什么也不想去问,什么也不想去找,就把东西随手丢到桌上,自己到橱柜里开了瓶白酒,就着几样凉菜,边吃边喝,辣得鼻涕直流,吃完之后,哇地一声全呕在地板上,到厨房漱了把口,把地拖了。

    这么大个人就这样不见了。

    他是在一个月后才发现连天横真走了。

    回过神,不由得心想:操/你妈的,滚就滚,把老子合照顺走干嘛?害得他只能拿了底片,去照相馆重新洗一份,放在相框里。

    刚走的时候,潘宜沉还不太习惯呢,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有时候还有一种他还在这里的错觉,张了张嘴却发现屋子里早没人了。

    他把连天横的东西全收拾了,那些磁带、盗版书,还有他最爱听的几张外文歌粤语歌光碟,还有他剩下来的安全套、火机、每月必买的电影杂志,甚至还有读中学的时候,自己偷的那些废品。全封在一个大瓦楞纸箱里,塞进床下。

    有一天,正看电视呢,屏幕里一个红色针织衫的女主持人在话,潘宜沉想起来,连天横有一回随口了句这主持人的对象他认识,在哪里哪里上班云云……

    那个情态还在他脑海里一清二楚,历历如昨,潘宜沉的心脏久违地绞痛了一下,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一开始还好,到了后面,趴在桌上哭得手脚脱力,摔在地板上,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目睹过昙花一现,一个美梦就这样醒了,好像从来没发生过。过了一会儿,自己爬起来,把眼泪擦了,换了个台。

    不管怎么样,生活还得继续不是?

    他把总管的工作辞了,专心在煤气电力公司上班,上班的第三个月,同事拿报纸在办公室,最近怎么这么多结婚的啊,这个月我都有四个亲戚结婚了,一看报纸,又刊了这么多结婚消息。

    潘宜沉拿起手边的报纸看了一下,心头那种微妙的直觉就应验了,他看见熟悉的那个人,揽着新婚妻子,那是个很水灵漂亮的女孩,戴着头纱,正对着潘宜沉微笑,结婚照上显得郎才女貌,非常般配。

    他看着那照片却觉得很刺眼,像是被这两个狗男女给嘲笑了一样,心里来气,上班的时候就把那一面报纸翻过去,贴着桌面。

    吃屎吧你们。

    他想起几个月前,自己问连天横:“你以后结婚要找啥样的?”

    ——“比你漂亮就行。”

    ——“哎呀,那可难了。”

    现在看来,他是得偿所愿了。

    下班,潘宜沉抄起那张报纸回家,拿剪子把合照剪下来,用透明胶粘到家里的玻璃推拉门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一天逼着自己看它个几十遍,慢慢地就没感觉了。

    这一年是他最昏天黑地的一年,工作累也不累,就是琐碎的事特别多,按下葫芦浮起瓢,还要分心到人际交往上,让他左支右绌,无暇应对。

    对了,在联谊会上,他还认识了一个“同类”,这人叫蔺志,在邮电局干一份文职,后来知道是当字员,聊了几次,还算合得来,是个蛮有情调的青年,衬衫口袋常年别着一只犀飞利钢笔。

    过了一段时间,蔺志对他:“宜沉,认识这么久了,邀我去你家喝一杯?”

    潘宜沉也没多想,随口就答应了,很爽快地:“那就今天吧!”

    他就领着蔺志到家里去,路过走廊的时候,看见大吊兰下面的挂历纸上,红圈画着个七月初七,今天可不是七夕节嘛!心里就咯噔一下,总感觉不太合适,但是也没办法,来都来了,也不能让人道回府啊。

    走到门口,发现门是带关的,一推就开了。

    “遭贼了这是?”蔺志在后面问。

    潘宜沉直觉不妙,走到推拉门口,连天横那张结婚照不见了,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亲爱的,你回来了?”

    潘宜沉就看见新婚燕尔的他坐在沙发上,黑眸慵懒,手臂搭着靠背,以一个非常闲散的状态交叠双腿,头发全用发油往后梳理,白衬衫黑西裤,戴着漆皮薄手套,鞋头发亮,他那衣架子身材穿这一身,俊美非凡,十分潇洒。

    于是他像七八年前初见一样,浑身过电了。

    这次是气得!

    连天横刚看见他,心里还不合时宜地甜了一下:潘离开他,没心思扮呢,穿一件不合体的军大衣,一顶老头戴的羊剪绒帽子,灰扑扑的大拉毛围巾,跟后面这个人怎么看也不像处对象啊。

    蔺志有点不高兴,“你家有人,为什么不早?”

    潘宜沉马上:“我不认识他。”

    “你、你这是私闯民宅啊!”蔺志指着沙发上的不速之客,很是愤怒。

    潘宜沉三两步冲到座机面前,拿起话筒,毫不犹豫地报警:“喂,警察叔叔,有人闯到我家里,赖着不走……就这么回事儿!”

    三十分钟后。

    两个人并排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潘宜沉提前让蔺志回家了,别惹上这个臭流氓。

    “,你们俩什么个情况?”一个大盖帽抬起头,额头上现出几道很深的纹路。

    “我是他男朋友,他和我闹点别扭。”连天横交代。

    “哟呵?”仿佛瞧见什么新鲜东西,大盖帽停了笔,用探究的目光来回扫视他俩。

    “你变态狂啊!”潘宜沉大叫道。

    警察也看出来了,这俩人关系确实不简单,拿自来水笔尖指着俩人,:“同性恋,流氓罪,你们俩一块儿拘留三天,非法入室,你,十五天。”

    潘宜沉刚才那是一时冲动,意气用事,他个法盲,也不知道会不会给连天横留案底,结结巴巴的:“非得选一个啊?”

    “什么叫选一个,菜市场挑黄瓜呢?是什么就是什么,想好再。”

    潘宜沉这下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低头绞着衣边,很踌躇。

    “让你非要报警吧?”连天横冷笑着瞥了他一眼。

    他可怜兮兮地:“你们是警察同志,我们也是同志,同志何苦为难同志啊?”

    警察一愣,道:“嘿,哪来的歪理!”

    最后连天横借了个座机,拨号过去:马叔,是我连,嗯,婶手术还行吧,那蜂王浆吃了吗,记得搭着松花粉啊,那就好,嗯、嗯……我搞同性恋被抓了,来捞我。

    听得满屋子人瞠目结舌。

    最后,还是给他摆平了。

    “警察叔叔你留个电话给我呗 ?”潘宜沉搂着他胳膊,很亲热的样子。

    “干什么干什么,我结婚了我有爱人的啊!”

    那时候,同性恋还是一种资本主义病,自由思潮化的产物,是个人都避之不及呢。潘宜沉只好松了手,尴尬地吐吐舌头。

    “别在这丢人现眼了,走吧潘。”连天横握着他肩膀,推开大门出了派出所的大院。

    潘宜沉默不作声就把他挣开了。

    行吧,连天横走了几步,发现人没跟上来,蹲在墙角一动不动的。

    他去把人给提溜起来,皱眉道:“怎么了?”

    潘宜沉时隔一年的情绪猛然爆发出来,就跟吃了两斤冲天炮似的,冲着他大吼大叫,外加拳脚踢:“我让你结婚,让你结婚,你结你妈逼的,你个死贱人!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他这会情绪完全失控,连天横看着也可怜,只能任他骂,等他发泄完了,才抱着他,:“假结婚,假的你不懂啊?笨!”

    潘宜沉满脸通红,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弄得那大衣上全是口水,趴在他怀里,断断续续地骂:“姓连的王八蛋啊你……”

    他哭完、闹完,心也冷了,慢慢地推开他,反正今天怎么样,也下定决心不能让他进门!

    忽然间,连天横口袋里掉出一个东西,原来是个塑料盒子,他捡起来,开这盒子,里面全是水果硬糖的玻璃彩纸,在阳光下五光十色,亮晶晶的,足足有百十来张,连天横就拿着那个盒子,跟外国电影里求婚似的,握起他的手,谦卑地:“潘,我把烟戒了,糖纸都给你攒着,你原谅我吧。”

    潘宜沉抬起袖子抹了把泪,咬着牙哭得抽抽的,连天横又带他吃了整四两馄饨补充体力。都怪他没出息,几个破馄饨,就把他结冰的心给烫化了。

    “身份证,拿来。”他脸蛋上还带着泪痕,嘴角撇着,手掌摊开,下军令似的。

    连天横就掏出皮夹,想也不想就把身份证抽给他。潘宜沉就把那卡片丢在热汤里,泡烂塑封,油渍把里面的纸给浸透,手写的墨迹也模糊了。

    又伸出手:“钱包给我。”

    连天横忙:“钱不能撕!”

    “我知道。”他拿过钱包,低头看见透明塑料夹层里面,放着剪过的合照,就是他闭眼那张,脸色一黑,拿出来就要撕。

    连天横马上把照片抢回去了,也有点生气了,压抑着不耐烦:“你这个德性,谁会要你?”

    潘宜沉冷笑:“追老子的人多了去了,你算老几?”

    又:“你家里不会害得我又丢工作吧?万一工作丢了,人也没捞着,我亏大了我!”

    连天横轻蔑地:“他们现在可管不着我,我自由了。”

    潘宜沉吃完了,不再理他,自己跨上车慢慢地骑。连天横跟在他后面,路过报刊集邮门市部,再绕过肉联厂,发现这里变化够大的,巷子口新挂了个女装加工部的牌子,那边建起来一个常来饭店,后面一座大楼也快要竣工,城市的变化日新月异。

    过道上依旧堆着许多蜂窝煤,潘宜沉面无表情地骑在前面,半瞎阿婆听见脚步声,探出头问:“连,是连回来了吧?住几天啊?”

    连天横望向这头,那破车驮着他冷若冰霜的新娘子,晃晃悠悠的,在风里叮铃铃作响,于是他拖长了声音回答:“——长住!”

    自行车在巷落里行驶,碾过层层叠叠的落叶,法国梧桐的叶子被风一吹,也着卷儿地落下来,覆盖了一整个金黄灿烂的秋天。

    七夕番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