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活着
他要活下去。
他在林间奔跑,黑黢黢的影子像一团团沼泽,在惨白的月光下张开不怀好意的嘴巴。风呼啸着,林间的女妖穿着白袍,随着风声时隐时现。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要被追上了,就要被追上了!他奋力向前跑去,却跌入了影子的陷阱,缓缓沉没。
一个声音在呼唤他,急切、恐慌、愤怒……嗡嗡地响成一团。
“不许、不许用那个肮脏的名字叫我。”他咒骂着,绝望地闭上眼睛。
一般来,亚历山大·海因茨·弗里德里希·冯·施瓦伯格五点钟准时起床。但是今天,他直到五点半才走出卧室。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带来寒风,刮刀似的刮过玻璃——那是种恶心的动静,极度令人不快。冬天就要来临,施瓦伯格走出他临时的居所,天际阴沉沉的,也许会下一场雪,或夹着冰粒的冻雨。他确认自己带了雨伞。
很少有人发自内心地热爱工作,施瓦伯格先生可以算作一个特例。他喜欢上班,文件、会议、图纸……都让他精神焕发。他当然知道那些懒惰的工人管他叫什么——“吸血鬼”——他们应该把创造性的思维应用在工作上,而非抱怨。施瓦伯格来到公司总部的第一个礼拜就重新制定了标准,这下他的名声肯定愈发糟糕,但他完全不在乎。
七点钟,施瓦伯格准时开始工作。除非世界末日,他不会轻易改动自己的时间表。不过,这个礼拜一对他而言格外新鲜,因为他找到了新的乐趣。差五分十点,施瓦伯格对着镜子整理了衣襟和头发,左右看了看,这才走回办公桌前,刚坐下,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同时鸣响的还有落地钟,不多不少,整十点。
“请进。”施瓦伯格。
门开了,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走了进来。这就是施瓦伯格的新乐趣——卡尔·冯·昆尼西,他轻轻关上门,有些拘谨地站在离办公桌一米的位置,英俊的面孔毫无表情,看起来更像默片里的人物。
“早上好,施瓦伯格先生。”昆尼西开口了,工作帽下露出几缕金发。
“请坐。”施瓦伯格比个手势,露出一个微笑,“叫我阿历克斯吧,卡尔。”
施瓦伯格在到总部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昆尼西。那是个上午,比今天要明亮得多。深秋的阳光金灿灿地落在昆尼西的头发上,他站在一群人中间,摘下帽子,从衣兜里取出手帕擦了擦额头,随即又把帽子戴了回去。一个工人叽里咕噜地连比带划,昆尼西一边听一边点头,在工作簿上记录着什么。
“那是谁?”施瓦伯格问,“他负责哪方面?”
“卡尔·冯·昆尼西。”陪同的威廉·克伦茨,“高级工程师。”
“高级工程师?这么年轻?”施瓦伯格盯着那个又高又瘦的身影,想起方才那头耀眼的金色头发。昆尼西有双蓝眼睛,可能感受到了注视,他转过头,朝施瓦伯格这边看过来,不过他也就冲克伦茨冷淡地点点头,便继续专心地注视着那名工人。
“其实不年轻啦。”克伦茨咕哝,“他不怎么爱话。”
“咱们德国人都不怎么爱话。”施瓦伯格,“沉默是种优秀的品质。”
但昆尼西似乎沉默过了头。他不擅交际,连食堂都不太爱去,不是窝在办公室,就是在车间里。克伦茨抱怨昆尼西实在有些“眼高于顶”,“毕竟他在战前就是大学生……还念过硕士……”
“那他高傲一些自有道理。”施瓦伯格继续向前走,“我最讨厌跟工会乱交道的家伙,好好工作才是第一位的。”
克伦茨笑了笑。这人又矮又胖,活像只大号的老鼠。到了中午,克伦茨给施瓦伯格带来几分档案,都是他点名要的,其中便包括昆尼西。施瓦伯格喝着咖啡开文件夹,证件照里的昆尼西表情倒是比较柔和,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拍照者正竭力讲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他的履历非常简单,上学,一直到大学毕业都在慕尼黑本地。他应该出身优渥,从所接受的学校教育就能窥得一二。1944年,大学毕业后不久,昆尼西入伍参军,驻守莱茵河畔的某个镇。施瓦伯格用拇指擦拭“1944”这个数字。1945年7月,昆尼西被盟军释放,回到慕尼黑——运气简直不能再好了,施瓦伯格冷笑,这真是位被上帝优待的幸运儿。
幸运儿回到老家,没几个月就进了这家公司。中间他去法国读了两年书,毕业后回了老东家,从此便安安稳稳地待着,按部就班地升迁。施瓦伯格盯着那张证件照,1944年……1945年……纸面上的数字毫无感情色彩,一年一年时间过得飞快,如今回望过去,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发生过什么,即将发生什么。
“你做得不错,”施瓦伯格拿出那份档案,开,“但对于你的年纪而言,你的位置也太低了吧?”
昆尼西眨了下那双蓝眼睛。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带着一种生活舒适才能造就出的天真和迟钝。只有克伦茨那类傻瓜才会把这种特质随意解读为“高傲”。幸运儿,施瓦伯格低头看了眼简历,1944年,1945年,“……你结婚了吗?”
这次,幸运儿回答了,“……没有。”
“难怪,”施瓦伯格合上文件夹,“没结婚的男人总是缺乏进取心。”
昆尼西抿起嘴,一个奇怪的弧度。像是笑,又不太像笑。
“你可得努努力,”施瓦伯格冷淡地抽出一叠文件,“你这份报告写得很差——不要以为公司不会裁掉你。现在就改——坐到那边去,注意用词和格式,还有标点符号,一个都不能错。”
“阿廖沙,阿廖沙!”
门通地一声撞开,卷进一股寒风。阿列克谢·伊万诺夫大踏步走进来,靴子沉重地砸在地板上,一个又一个鞋印,挂着湿漉漉的泥巴。“我回来啦!你这个家伙……”
阿廖沙坐在铁炉旁,专心致志地烧那锅土豆。“他妈的,见了我也不会笑笑,你这个死硬纳粹分子。”伊万诺夫一屁股坐到床上,活像头冬天的熊。他脱掉厚重的大衣,露出毛线衫。“我的袖子坏了,”伊万诺夫举起胳膊,袖口那有个线头,“你看,你看,露了个窟窿!可能是在火车上挂到了钉子。喂,看看我,坏家伙——阿廖沙!”
“我会……把洞补上的。”阿廖沙,用长柄杓搅拌那锅土豆,“好了,可以吃了。”
伊万诺夫喜滋滋地坐到屋子正中的桌旁,看着阿廖沙忙活。“你这个假娘们越来越像真娘们啦!除了不能下崽子,你啥都能干。看来我对你的改造挺管用。”他愉快地哼起了歌儿,呼噜噜地大吃起来。阿廖沙回到铁炉边,捧着他的那份。已经很不错了,窗外西伯利亚的永夜似乎永远不会散去,他得活着,努力活下去……
虽然,不定明天他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