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 空白
年,施瓦伯格刚回到德国时,迎接他的是阴沉的冬天和人们的憎恶与鄙视。当时他的心理状况极度糟糕,会为了他人无意一瞥而陷入歇斯底里。现在他早就摆脱了那种状态,脆弱是没必要的,德国式的自尊心只会成为前进的阻碍。非常可惜,昆尼西没有机会获得这种心灵上的进步:从来都有人愿意保护他,即便身处战争中,幸运儿也没吃过多少苦头,所以从外貌到性格都是一个无比完美的标本,理应被收入德意志国家博物馆保存。施瓦伯格举起那束昂贵的鲜花,找出最沉痛的语气:“我很抱歉。”
理论上,没有比不招呼就登门拜访更失礼的了,可参加过“巴巴罗萨”行动的老兵,谁不熟悉闪电战的作战方法呢?高效、直接、快捷,不给敌人留下任何反抗的机会。昆尼西局促地站在栅栏前,那条大狗——“阿登”——挡在他与栅栏之间,黑溜溜的眼珠盯着不速之客,缓慢地摇晃尾巴。“我听到了一些传言,”施瓦伯格笑容可掬,“未经核实就急急忙忙地告诉你。是我的疏忽,卡尔,你知道我这个人心直口快——”
那个面目可憎的老头举着剪刀,伸长了脖子,身边还冒出来一个长着尖酸下巴的老女人,“卡尔,你认识他?”
“认识。”昆尼西终于张开嘴,声音虚弱无力,“这位是……冯·施瓦伯格先生。”
三个年轻女人勾肩搭背地走过,个个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活像一团行进的酒气。“哦,我亲爱的美人儿房东,”个子最高的那个冲昆尼西眨眨眼睛,用英语嚷嚷,“你的新追求者吗?”
其他两个酒鬼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大笑,鸭子似的嘎嘎叫个不停。多亏这番胡言乱语,昆尼西不得不开栅栏。如果再过几分钟,那捧耀眼的花束不定会引来更多闲得发慌的房客和邻居。施瓦伯格跟着昆尼西走进客厅,主人递给他一双拖鞋。昆尼西垂着眼睛嘀咕,“这是客人用的,每次我都会消毒。”
这提醒了施瓦伯格,他家,别管是租住的公寓还是格林瓦尔德的房子,都只有一双拖鞋。客厅算是宽敞,但吸引施瓦伯格注意的不是装修和摆设,而是这方空间内的洁净程度。对于一个只有男人存在的房子来,这里干净得简直过分了。
他坐到一张木椅子上,上头铺着坐垫,看样子是手工缝制的。燃烧的壁炉前摆着几本书和一张躺椅,在被扰之前,昆尼西估计正躺在那里看书。阿登试图走过来嗅闻施瓦伯格,昆尼西拦住他的宠物,轻轻拍拍大狗的脑袋,咕哝道,“出去玩吧。”
狗哼唧了几声,恋恋不舍地从一道门钻出去了。“原来你会讲巴伐利亚方言。”施瓦伯格,昆尼西把一杯咖啡放到他面前,点了下头,然后绕到桌子另一端,裹紧了那件毛呢外套。
“房子不错。”施瓦伯格品尝那杯咖啡,速溶咖啡,他差点笑出来,“嗯,很有家庭氛围。”
这话不是客套。沙发宽大舒服,橱子里摆着各种纪念品,甚至有一个金色的奖杯。施瓦伯格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清楚奖杯上的字。壁炉上方则摆放着许多相框,大部分是昆尼西个人的照片:他站在高高的玫瑰中间,皱着眉头;穿着登山服,略显疲惫地微笑着;坐在钢琴前回头……还有合影,的照片里站着七八个人,昆尼西、他美丽的妹妹、一个陌生男人,估计是夏洛特的丈夫,以及四个孩子和迈克尔·费恩斯。剩下的两张照片让施瓦伯格忍不住在心里冒出一声诅咒。费恩斯揽着昆尼西的肩膀,身后是伦敦塔桥标志性的建筑,最后一张是真正的“家庭照片”,阳光下,费恩斯和昆尼西一起搂着那条大狗,因为日光直射,他们全都眯着眼睛。
“您有什么事?”昆尼西破了沉寂的空气,“如果是工作——”
“你提出申请调离,”施瓦伯格收回目光,将视线转向那位不安的技术顾问,“我总得知道原因。”
“我不合适。”昆尼西得十分熟练,“我不擅长与人交道。”
是嘛,可是你顺利地交到了男朋友,一点也看不出“不擅长”的迹象。施瓦伯格冷静地警告自己掩藏好想法,把表情调整到一个正常的尺度,“你生气了,对吧?”
昆尼西没有否认,耸了耸肩。施瓦伯格注意到电视机柜旁丢着一只皮球,可能是狗的玩具。“唔,我过了,我不该没核实就跟你讲费恩斯——”
“我们没有熟悉到可以谈论隐私问题的地步。”昆尼西快速断了他,“公司有很多技术骨干,年轻、聪明、上进,您可以选择一位作为顾问。”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您是我的上司。”
“我很喜欢你,卡尔。”
昆尼西的脸一点点变红了,“不,”他不知花了多大力气才提高了声音,微微颤抖着,“您讨厌我和迈克,您讨厌、讨厌我们这、这类人。”
一声轻响,阿登钻过门,狗爪啪嗒啪嗒地踩在擦得光洁如新的地板上。昆尼西招招手,大狗跑过去,将脑袋搁上他的膝头。“我只想安静地工作,”昆尼西低头抚摸阿登的脖子和背,“我已经在这家公司工作超过二十年……我没别的追求,就想做名工程师,老老实实上班,直到退休。我没有升职的算,您、您找别人吧。”
“我和别人处不来。”施瓦伯格轻描淡写地,“我就看中你了,那怎么办好呢?”
昆尼西抬起那双蓝眼睛,亮闪闪的,含着一点水光。施瓦伯格每次编造那些悲惨的往事,他就用这种眼神望过来。“对不起,”施瓦伯格,这次他是真的觉得心里不舒服,“我发誓我没有讨厌你。”
施瓦伯格开着车,来到他偶尔光顾的某个酒吧。时间还早,酒吧里稀稀拉拉就坐了几个人。他叫了杯酒,边喝边看报纸。头版还没读完,一个男人便凑过来,从样貌来看,大概是名犹太人。
“您是第一次来?”
“来过几回。”
男人也叫了杯酒,半开玩笑道,“真的?您看起来像是走错地方了。”
“唔,”施瓦伯格从报纸后抬起眼睛,“如果我没理解错,这就是一个寻找男人与男人一夜情的中介场所,对不对?”
“您真风趣。”
“我擅长实话实。”
“实话实……那您,”犹太佬用手势比划了一下,“有没有——”
那讨厌的鹰钩鼻子看着可真刺眼,施瓦伯格翻过一页报纸,找到体育版,“以前,经常。”
“以前?”
“1955年,那会儿我经常跟男人上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男人惊讶地抬起眉毛,“1955年?”
“是啊,虽然那会儿我也不年轻了,我甚至也不是个同性恋。”
“那您为什么……”
为什么?施瓦伯格看着娱乐版介绍的摇滚乐趋势,那些诡异的妆扮、浓重的眼圈和尖锐的牙,仿佛来自地狱,“因为,我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