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 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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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巴斯蒂安·赫尔曼在银行做一份闲职。虽然父亲寄予厚望,但他对继承家业兴趣不大,家族积累的财富足够其挥霍。“我本来想学习哲学,或者艺术。”他,“但是我老爸不同意。他过于相信宣传机器了。”

    在施瓦伯格看来,所谓老赫尔曼对宣传口号的过度信赖,只不过是掩饰敌视犹太人的幌子。不过这与他无关。在返回德国三个月后,西西伯利亚的阴影逐渐显示出了威力。尤其几名回国的党卫军集中营看守接连被判处有期徒刑,更令他惶恐难安。一个初春的清,施瓦伯格从噩梦中惊醒,光着脚冲出房间。巴斯蒂正坐在餐桌前读报,等待仆人奉上精美的早餐,听到动静,他抬起头,微笑道,“早上好——怎么了?”

    “给我、给我报纸!”

    施瓦伯格将报纸翻来覆去读了七八遍,连广告栏都没有放过。每读到“苏联”的缩写他就一阵心悸。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将纳粹党成员遣返的消息,只是他做的一个噩梦。施瓦伯格松了口气,抓着报纸浑身颤抖,冷汗淋漓。巴斯蒂起身扶住他,“不舒服?”

    “就是……就是睡糊涂了。做了个梦……”

    施瓦伯格瘫坐在柔软的椅子里,大脑停止了转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混沌的白雾中挣脱出来,巴斯蒂拿着热毛巾,轻柔地为他擦拭脸颊和脖子。“医生这是营养不良造成的,”他体贴地没有追问梦的内容,“下礼拜要和克莱斯纳大夫谈谈这件事,看能不能开些药……”

    长达十年半的矿场生活给施瓦伯格留下的不仅是心理阴影,他患有多种疾病,好在并不严重。令人惊异的是,与其他战俘相比,他营养不良的症状要轻得多。在被巴斯蒂带到汉堡的乡间别墅之后,施瓦伯格几乎无法进食。他闻到食物的气味就忍不住呕吐,强迫进食则会造成严重的胃痉挛。克莱斯纳检查过他的身体,认为施瓦伯格的症状是心因性的,也就是由心理问题所导致。施瓦伯格对此感到极为焦虑,他陷入了两种状态:要么连续昏睡,要么严重失眠。尤其巴斯蒂迟迟没有带来律师的消息,这让他更加怀疑这位军校同学的用心。

    根据塞巴斯蒂安·赫尔曼自述,他老早就对施瓦伯格“尊崇有加”。“我刚刚入校,就听到教官讲起你。”他回忆道,“你做什么都是最棒的,永远是第一名。我们都猜测你得是怎样的人物。开学后第一次全校的表彰会,你走上领奖台,制服一丝不苟。我惊讶极了!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那双绿眼睛简直太迷人了……”

    施瓦伯格参加过很多次表彰会,被授予奖牌和荣誉。他自以为威风凛凛,谁知在巴斯蒂口中,讲台上的那名模范学员唯有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是啊,与他的名声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亚历山大·冯·施瓦伯格,又矮又瘦的废物,半个残废,容貌明显的斯拉夫特征明晃晃地昭示着他与纯种雅利安人的差距。“你是我的偶像!我真想找你聊天,但我不敢。”巴斯蒂,“听你讨厌弱者,而我连体能测试都没能通过,所以——我——”

    第一个学期,巴斯蒂的成绩还算得过去。他有了底气,以借笔记的名义找施瓦伯格搭讪。几次之后,施瓦伯格记住了他的姓名,这让巴斯蒂感到兴奋,可惜在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之前,偶像便毕业离校进入作战部队。巴斯蒂努力学习,希望早日与施瓦伯格并肩作战,然而事与愿违,一发BS穿甲弹终结了他的战斗生涯。老赫尔曼吓坏了,他并不乐意为德意志祖国奉献独子的性命。“从此我就在后方,”巴斯蒂流露出深深的羞愧,“我只能读着《信号》,寻找你的消息。到处都是谈论你的人……最杰出的坦克指挥官……”

    巴斯蒂收集了很多施瓦伯格服役期间的照片。确实有那么几次,战地记者找到施瓦伯格,请他在坦克上摆出作战的姿势。施瓦伯格自己从来不收集这些照片,有时下属拍了他的照片,冲洗出来送给他,他看也不看,直接撕碎了丢弃。他太矮了,古怪的圆脸、邪恶的绿眼睛……他不想直面自身的丑陋,唯有战绩才能消弭这份源自血统的低劣,为他的人生增光添彩。

    “这一组拍得特别出色,”巴斯蒂展示他的收藏,“看,我最喜欢这张。”

    这是施瓦伯格第一次见到战斗中的自己:他从虎式的炮塔中探出上半身,歪戴着装甲兵军官软帽——那位记者极力劝他换顶“正式点儿”的军帽,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Dfh.b型耳机罩住了他的耳朵,他手里拿着一叠地图,半眯着眼睛,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横扫一切!那时他指挥着钢铁怪物,与帝国的敌人生死决战,日夜不休。而他现在只是一个孱弱的中年人,身无长物。“我找那位记者买下了底片,”巴斯蒂憧憬地,“这样我就能洗出最清晰的版本和更大的尺寸。未经你的允许我就在床头摆了一张,希望你能原谅我。”

    “没关系”施瓦伯格低声,手指摩挲那张照片,“我几乎忘记了……”

    十年半!他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为了生存,他将荣光和骄傲抛诸脑后,匍匐在尘埃中。施瓦伯格流下了屈辱的泪水,他好像从一场噩梦中缓缓苏醒。这场梦太久了,久到他差点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叫“阿廖沙”的苏联人的奴隶。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巴斯蒂棕色的眼睛盛着阳光,“不过没关系,都过去了。我会照顾你的,不用担心。”

    他声称会为施瓦伯格请律师寻找父亲,讨要家产。他没有对过去的偶像做出不端的举止,亲切而礼貌。很快,三个月过去了,施瓦伯格的身体状况逐渐好转,同巴斯蒂的关系也变得十分亲密自然。他相信,塞巴斯蒂安·赫尔曼就是位纯粹的热心肠,出于同学的情谊为他治病。虽然他也怀疑过,巴斯蒂的目的不那么单纯。在医院里那些印在指关节上的亲吻,每每想起,都令施瓦伯格发自内心地痛苦和恶心。

    要记住朋友对你的照顾,不要放大别人的缺点,施瓦伯格拼命告诫自己,巴斯蒂太激动了,才在无意间做出了奇怪的举动。他们在同一栋房子里三个月,对方并没有越轨的迹象,而且,施瓦伯格洗完澡时偷偷照了镜子,镜子中的那个人苍白的犹如鬼魂,瘦骨嶙峋,除了饥渴到极点的变态同性恋,绝不会有人会对这样一具躯体产生兴趣。

    他多少放下了戒备,选择相信塞巴斯蒂安的辞——律师尚未找到霍斯特,家产的事情也没有着落,还得再等一段时间。巴斯蒂无微不至的关照甚至引出了他某种深深隐藏的、不愿面对的天性。施瓦伯格惊慌地发现,他越来越依赖这位前同学。每当巴斯蒂的棕色眼睛专注地望着他,他情绪的翻滚总会趋于平息。然而,软弱畸形的感情永远结不出甜美的果实,至少施瓦伯格从来都没有那么出众的运气。

    巴斯蒂欺骗了他,同性恋全部是邪恶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