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 萤光
1989年的春天一如往常。苹果树开花了,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伯莎喜欢坐在床边盯着蜜蜂和往来的鸟儿,雪球则趴在阳光中睡觉。空气里湿漉漉的尽是泥土和青苔混合后的气味,施瓦伯格抱怨过几次,慕尼黑的雨水实在多得叫人头疼。
雅各布对此的反应却刚好相反:“雨水多是好事。报上,再这样下去,2000年地球就要没有淡水了。”
“新闻全是胡扯,”施瓦伯格嗤之以鼻,“记者为了卖报纸,什么谎话都编的出来。再了,我又活不到2000年!我管地球有没有淡水呢!”
雅各布淡绿色的眼睛闪了闪,不知为什么,有时候他的眼睛看起来是灰色的,这就很讨厌。施瓦伯格瞪回去,“干嘛?”
“你身体不舒服吗?”那野崽子认真地问道。
“不,我好得很!”
“我可以陪你去医院。”
“我才不要去那见鬼的地狱!我宁可去真正的地狱!”
天气暖和起来了,在周末,施瓦伯格经常开车出去,在巴伐利亚随便找个镇观光。当然,捎带着雅各布。俄国杂种似乎放弃了毫无前途的跳舞事业,他也不再是十七八岁的男孩,靠新鲜感博取同性恋变态的喜欢和金钱。不过雅各布照旧带钱过来,施瓦伯格将钱放进那个饼干盒,他没仔细数过,一些零钱罢了,懒得浪费时间。
“要吃点东西吗?”
这个礼拜六,他们开车到山区的一个镇子。错误的决定,登山客多得像蚂蚁,施瓦伯格立刻就后悔了。“早知道应该去猎。”他仇恨地盯着那群高谈阔论的美国人,“一枪一个,世界就安静了。”
“一枪一个……什么?”
“随便,兔子、狐狸、鹿,林子里有的是动物。”
“枪很可怕。”
“枪是好朋友。”
“不,枪不好。”
“傻子。”施瓦伯格发现,他的面前是一杯果汁,而野崽子给他自己点的则是咖啡。“我要喝咖啡。”
“你不能喝咖啡。”雅各布。
“我的钱!我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施瓦伯格不悦地扬起手呼唤侍者,“我也要咖啡!”
“不行,陛下告诉我,医生禁止你碰咖啡和酒。”
“他告诉你的?!”
看来随着年龄增长,昆尼西也添了多嘴多舌的坏毛病。“陛下是好人。”雅各布,“迈克也是好人。每次我去冲洗照片,他都给我折。”
“你干嘛去他那冲洗照片!”
雅各布买了台相机,二手货,擦得干干净净地挂在脖子上。他拍了许多照片,还要给施瓦伯格拍。每一次,施瓦伯格都拒绝了野崽子的无理要求,但他深深怀疑,雅各布不止一次地偷拍过他。
“迈克给邻居折,他的技术也不错。”雅各布切开面包,抹上奶酪,放到施瓦伯格的盘子里。“你去过他的照相馆吗?他在橱窗里摆了陛下年轻时的照片。他们关系真好,不是吗?我很羡慕。要是我有这样的好朋友该多棒,住在一起……”
这单纯的白痴,施瓦伯格觉得滑稽,“哦,是啊。”他装作感动,“你可以拥有一位那样的好朋友,只要你认真寻找——”
“我能搬回去住吗?”
“什么?”
侍者端上一个浅碟,放到施瓦伯格面前。一道汤,里面是煮的很软的土豆和胡萝卜丁,还有少许豌豆。“我能搬回你那住吗?”雅各布没有汤,他自己点了水煮蛋——这家伙就喜欢水煮蛋——“就是,我想搬回去,我住一楼,付给你房租。”
施瓦伯格放下勺子,“你居然敢对我的房子指手画脚!”
“你一楼的房间空着。我可以给你扫卫生、煮饭、喂猫。”雅各布冷静地。
“我要留着那个房间下棋!”
“你从来不下棋。”
“……”
施瓦伯格气坏了。最近他感到不安,不安的源头正是这个野崽子——雅各布在他家盘踞的时间越来越长,从早到晚,从清到深夜。但这不是问题所在。关键在于,雅各布好像变了。这个年轻的杂种不再动辄眼圈通红,取而代之的是沉静的眼神和表情。他的脸颊抽出了线条,上面仿佛披上了灰色的阴影。这一切令施瓦伯格不得不直面事实:坐在他家电视机前看球赛的入侵者,是个真真正正的俄罗斯人。资本主义德国的水土清洗不了他血管里流淌的那些根深蒂固的脏东西。
“我可以给你做早餐。”雅各布轻松地,“我陪你跑步。我能五点半起床,我习惯了。”
“我不想跑步了。”施瓦伯格恶声恶气,“我也不用你做早餐——想靠这个赖账,没门!”
“我会还你钱。”
“你先把帐结清!”
“我准备换份工作。你有好建议吗?”
“没有!”
“好吧。”
下午,施瓦伯格在镇上转了转,买了几张明信片。非常无聊,他要在地图上个大大的红叉。他决定提前离开镇,来的时候雅各布负责开车,返程则由施瓦伯格负责。他将车开得飞快,不过进了慕尼黑城俱是另一番光景。“这地方真是没法呆了。”施瓦伯格自言自语,“堵车,堵车,该死的!我要搬到开阔的农村去……”
“你要搬去哪?”雅各布问。
“我想去哪就去哪!用不着你管!”
他今天没心情去下馆子,只想回家好好躺下陪着雪球看电视。他明白那种不安了,就像鸟一样,发现自己辛辛苦苦构建的巢被年轻的鸟儿霸占……雅各布一定是计划谋杀他抢夺房产,把他这个老东西掐死之后埋到苹果树下……
“倒是挺浪漫。”施瓦伯格嘟囔。
最近,他频繁地想到“死亡”。很正常,他总归上了年纪。雅各布疑惑地看着他,施瓦伯格将车开到昆尼西家附近的那条街,叫雅各布下去。“我明天去看你。”野崽子轻声道,“明天见。”
“我可没求着你来——你不来最好!”着,施瓦伯格一脚油门,从后视镜看,那个高瘦的身影一直站在街边张望。
回到家停下车,太阳还未落山。对面新搬来一户人家,两个年轻人——没结婚,“同居伴侣”,有三个吵闹的孩子——在理花园。见到施瓦伯格,男人热情地招呼,可那话听着不对劲:“您好!今天您儿子没过来吗?”
“儿子?”施瓦伯格迷惑,几秒后恍然大悟,这个乡下蠢货一定将雅各布误认成了他的孩子!天哪,那杂种明明一看就不是德国人!
“没有。”他硬邦邦地回答,然后便赶紧逃进温暖的巢穴,颤抖着关紧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