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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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中旬,暮春时节。

    郊外疗养院里病重昏迷多时的人突然有了苏醒的迹象,过来查房的护士发现仪器的波动,连忙掉头去找医生,身后白的刺目的病床上,孱弱的青年缓缓睁开双眼。

    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晕湿了医院的枕巾,墙壁雪白没有任何杂色,昏迷已久的人艰难的转过头去。

    窗外阳光正好,春风吹佛,有鸟停在刚刚结了青果的枝上,老旧的院墙下有穿着蓝白病号服的孩子在吹泡泡。

    透明的泡泡在阳光下焕发出绚丽的微光,越飘越高,终于着某一刻啪嗒一声破碎。

    青年蓦地闭上眼,温热的液体顺着削瘦的轮廓缓缓滑落,湿了病服的衣领。

    浮生一梦,醒来时已又是一生了。

    他在医院躺了一年多,醒来时寒冬已经过去,又一年的春天也走到了尾声。

    这一年里世界日新月异,更新换代,一直待人温和慈祥的老院长退休,隔壁床喜欢吃棉花糖的姑娘也早早出院,医院里的桃树发了两次芽,新一年里也早早结上了青涩的果。

    拿惯了剑的手拿手机时总是别扭的,所有人都觉得他只是睡了漫长的一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走过了整整十年,是过去久病的身体从未经历过的惊险一生。

    手机被封存在储物柜里,拿出来时护士帮他仔细擦干净灰尘,感叹着他醒了的不容易,他忘了密码,想了很久,才想起可以用指纹。

    他实在与整个世界都脱轨太久。

    沈长越靠在床头,很久,才敢开曾经熟悉的东西,手机连上网,他有些茫然的抚摸着桌面,曾经以为这辈子都再也回不来。

    回来了又能如何?他的病好不了,拖日子而已,父母亲人都已经不在了,早已无牵无挂,

    阳光耀眼刺目,他想了想,开熟悉的页面,几乎不抱什么希望的开那本书的界面。

    主角那一栏里,静静躺着轩辕玄三个字,后面有一个括号,加的是轩辕罹。

    轩辕罹,龙傲天轩辕玄曾经的化名,在乾天学院一直用的假名,直到后来天阴老祖身死,才恢复真名。

    ——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一个化名。

    只有他知道,那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与轩辕玄截然不同的人——那是阿罹。

    他的阿罹。

    苍白的手指缓缓抚过那个名字,手指移开,突然见到上面赫然在目的字竟然是已完结。

    他懵了一瞬,手指顿时僵硬,脸上刚刚存在的一抹血色尽数消逝,惨白如纸。

    如果《神魔》完结,是不是昭示着阿罹已经——

    心脏蓦地一窒,他慌乱的点开页面,手抖的可怕,一连点了三次才堪堪点进。

    里面却并不是接着人魔之战的节点开始写,而是突然的一篇番外。

    那是作者不曾揭露的,轩辕玄年少时的一段经历。

    也是沈长越所不清楚的关于轩辕罹的过去。

    数万年前魔族大败,深渊魔龙皇室血脉几乎被斩杀灭绝,人族最后的圣者疯狂屠杀所有深渊魔龙,为了使这一血脉延续下去,族中最后的几位长老在人族圣者冲进去前将深渊魔龙最后一丝血脉,一只深渊魔龙的龙蛋封印魔气,利用祭坛将之投放到大陆任一地方。

    参加的长老数人无人知晓其具体方位,这个龙蛋能否成活,一切都要看天意。

    幸运的是这个龙蛋活了下来,在若干年后悄然破开蛋壳,然后被一个刚刚在人魔战场中失去丈夫的女人捡到。

    女人将这个被遗弃在森林中的女婴当亲生女儿一般养大,告诉这个女婴她的父亲是怎样战死的,人族是如何在战火中艰难求生,女婴被灌输着仇恨直至长大成人。

    她体内魔气被彻底封印,在数年里从未发觉自己就是那个最让人憎恨的存在。

    人族和魔族当中都流传着一个预言,如今的深渊魔龙一族虽然衰弱都是龙族混血,但世间的深渊魔龙皇室血脉并未断绝。

    祂隐藏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不知何时苏醒,也不知何时壮大,但终有一日,祂会率领着深渊魔龙,脚踏森天巨蟒再次掀起腥风血雨,将人族逼到绝境。

    ——所有人要在祂的脚下匍匐颤抖,不见天日。

    人族秘密搜寻这个“祂”数万年,力求在祂出生之时就将之绞杀,为此甚至专门产生了一股神秘的势力。

    这个势力的名字叫灵塔。

    或许是命运的捉弄,那个注定生下“祂”的女婴在灵塔长大。

    转眼就是十七年过去,女婴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少女在某一次出去执行任务时被魔族所伤,落在了一个帝国的疆域上。

    受了重伤的少女格外脆弱,被一个很爱笑的少年所搭救,青春年少一见钟情,所有的故事于是都有了雏形。

    那个帝国的名字叫沧澜帝国,少年所在的地方叫沧源城,少年和少女如同每一个故事的开始那样相爱,并很快就有了孩子。

    少年亲手为少女修建了木屋,窗外就是潺潺的溪水和盛开的鲜花,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似乎一生都能看见尽头。

    直到魔族找到了她。

    在一个大雨瓢泼的深夜,她从睡梦中惊醒,少年已经昏迷,数位魔族至高无上的存在站在她的床前,用幽深的目光盯着她的肚腹。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恐怖目光。

    她厉声嘶吼自己的母亲会马上过来杀了你们这些魔族,让他们赶快滚开,最前面拄着蛇形拐杖的老者叹息一声,:“傻孩子,你的母亲已经是数千年前的战争中被岳敖圣者斩杀。”

    她一愣记起,数千年前数位人族圣者围攻这世间最后一只纯血的深渊魔龙母龙,将之斩杀在旷阳山脉,母龙不甘的血洒满了整片山脉,于是那片山脉又被叫做斩龙山。

    正是灵塔的所在地,他们世世代代镇守在此,生怕母龙未曾死绝,杜绝她任何复生的可能,而她从不知为何备受魔族亲近。

    她终于恢复记忆,发现自己是那枚自上古留下的龙蛋。

    她的肚子里很有可能怀着人族惧怕上万年的那个,祂。

    魔族在灵塔前来前离开,她的母亲和灵塔无数大能为她相看,都告诉她,她怀着的是一个健健康康天赋卓绝的人族孩子。

    她半悬的心慢慢平和,直到生产。

    她生出了一个流淌着人族血脉的健康孩子和一个拥有着魔族血脉的魔胎——一对命运天差地别的双胞胎。

    那个孩子果然如同预言一样,一身魔骨,深渊魔龙纯血血脉。

    半人半蛇,腰部以下覆盖着细密的龙鳞,漆黑的眼睛在黑暗里睁开,啊地一声伸出手去企图抱住亲生母亲的手臂。

    被刚刚生产过后虚弱的女人狠狠砸在了地上,她在黑夜里恐惧的发抖,无数噩梦和预言反复在她耳边重复。

    也是她生产的那一刻,整个大陆动荡不安,人与魔都陷入了疯狂,那个让无数人恐惧和期待了数万年的“祂”降生于世。

    大陆将乱。

    她颤抖着手让丈夫将孩子扔进墓地,初为人父的男人震惊道:“可他还是活的……”

    “快去,他不死我们一家都没法活!”她抱着怀里双胞胎的哥哥浑身颤抖,“他已经死了——”

    从此,在她心里只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名叫轩辕玄。

    在灵塔长大的女婴,哪怕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对魔族带着天然的仇恨,她没有亲手杀了那个孩子就已经是莫大的容忍。

    龙蛋受亲生母亲的影响降生斩魔山脉,却最终走到了自己母族的对立面,不知是否是命运的嘲讽。

    轩辕家镇守一座上古留下的古墓,据是某位圣者的遗骨所埋之地,一切都只是传,传中轩辕这个姓氏尊贵无比,乃是上古与魔帝同归于尽的帝君姓氏,只是现在一切都无法考究。

    扔掉那个孩子不多时,魔族就找上了她,她化身魔龙将所有人引走,让丈夫带着他们的孩子隐姓埋名不再过问世事。

    她引着无数魔族到达苍梧之渊,选择了在那里自爆,将一切终结。

    只是她没有想到那个孩子竟然那般命硬,或许是上天不让他就此死去,他因为虚弱退化成了一条蛇,在古墓当中当着一条未开心智的蛇活了下来。

    古墓当中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他靠吸食微薄的灵气和惨烈的厮杀活了下来。

    那些实力低微的魔兽都想吃了他,或许是天生的狡诈,他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勉强存活,但毕竟实力低微,经常因为一口吃的弄出一身的伤。

    十岁那年受伤的蛇被一个的少年捡到了,那是他的哥哥。

    很多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比如他的母亲和父亲扔掉了他,比如他有一个比他大一刻钟的哥哥,当他还是一条蛇的时候他的哥哥是一个快快乐乐的少年,天之骄子,少年天才。

    这个少年提溜着他的尾巴把他举起来,看他被咬断了一截的尾巴,很久,他以为他哥哥要杀了他的时候,的少年为他包扎了受伤的蛇尾巴。

    ——还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的少年把一条受伤的蛇揣在怀里,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去问父亲求一瓶灵药。

    蛇从他的怀里探出头来,他被终生禁锢在古墓的范围内无法逃离,他的哥哥是唯一能够带他离开古墓的人。

    他从少年的臂弯看向外面的世界,连绵起伏的山岳,春水潺潺的溪流,天空偶尔展翅飞过的飞鸟,一切都是崭新而美好的,跟阴森森的古墓截然不同。

    他的哥哥把他当宠物一般养了起来,会给他带吃的,会给他讲故事,也会和他一起躺在湿润的后山草地上看漫天星河。

    后来这个少年经常来后山找这条似乎格外聪明的蛇,他偶尔觉得这条蛇好像能听懂他话,他有什么话都跟蛇讲,自己父亲好严厉,今天又要他学了灵技,偶尔也会带书上山,蛇就悄悄的跟着他一起看。

    的少年好为人师教蛇认字,蛇看的快了就自己拿尾巴翻页,那时候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人魔之间的差别尚且模糊,只有春风吹过了时光。

    后来的某一天,少年被其他孩子暗算,他是天才中的天才,难免惹人嫉妒,蛇咬了暗害他的人一口,救了他,却也被另外几个孩子拧断了头颅。

    却没有死,在经历了一番生不如死的涅槃后,蛇有了人形,和少年一模一样的鼻子和眉眼,别无二致。

    直到那时轩辕玄才知道他还有一个弟弟。

    他给自己取名轩辕罹。

    罹难的罹。

    谁也不知道他曾经在出生不足一刻钟内就已经死过一次,他是怎么在腐烂的淤泥里重生,自己舔舐伤口,艰难求生。

    兄弟俩的第一个分歧开始在那些弄死轩辕罹的孩身上,轩辕罹想报复回去,他的哥哥,那只是一些孩子不要生气,只是无心之举。

    无心之举。

    无心的掰断了他的脖子,让他在虚无的炼狱中挣扎了数十天,经历了人间不能见的酷刑,才终于涅槃重生。

    有些孩童的恶意,有时候比成年人更加可怕,因为他们无知,所以他们无惧罪恶,因为所有人都要宽恕他们,因为他们还。

    可轩辕罹不是,他也才刚刚十岁,他在古墓里长大,奉行着有仇必报。

    他化作原型,咬了那几个孩子,没死,重伤。

    轩辕玄怒斥了他,也许分歧的种子早已种下,只是那时候的少年们从未发觉。

    少年贪玩爱闹,有时候轩辕玄不想念书修炼时就会央求轩辕罹代替他去,双生子容貌相似,性格却截然不同,一个活泼开朗天之骄子,一个沉默寡言安静阴郁,像是万里无云的艳阳天和阴雨绵绵的区别。

    轩辕家族教课的老师偶尔专门揪人的时候轩辕玄也害怕露馅,会提早回来,扒在窗台上的少年好不容易探进来一个头,眨眨眼,修长的手指放在嘴唇处,是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

    ——也是身份调换,闭口不言的手势。

    很久以后他们都不再是少年模样,物是人非斗转星移,轩辕玄终于辗转在沧澜帝国的边境找到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

    阿罹在进入天魔之门前朝他比出这个手势,却宁可死遁都不愿再与他相见。

    闭口不言,身份互换,他不能,不可,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再后来他知道阿罹的不言不语是因为沈长越,仇恨在瞬间蒙蔽了他的双眼。

    而年少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往后的恩怨纠葛是是非非,轩辕罹走出去化作蛇形缩在少年的袖袍里,熟练的钻进口袋里偷吃里面的灵米糕。

    糕点香气四溢,一只食指悄悄伸进去点了点他的额头。

    再后来轩辕玄被天阴老祖选做关门弟子,进入宗门,天之骄子看见了更广阔的天地更无限的未来,有了青梅竹马,有了授业恩师,也有了无数师兄师弟和崇拜他的人。

    渐渐的,少年不再来后山陪伴着他的蛇。

    外面的世界那样精彩,后山虽然宁静却终究无法媲美鲜活热闹的未来。

    他逐渐明白人魔有别。

    蛇依然一个人,在没有尽头的孤寂里走过了一年又一年,他不能离开后山,那是不知名的禁忌。

    直到某一天,周围的魔兽告诉他,你的哥哥回来了,他身后还有很多很多厉害的人——

    蛇化作人形期待的走到古墓口,母亲抛弃他,父亲扔下他,所有人都让他自生自灭,不过没关系,哥哥还在。

    他在古墓口等待着他的哥哥,他的哥哥看着他,眼里闪过疯狂的挣扎,最终一掌将他推了出去。

    他自己无法走出后山,但轩辕玄将他了出去。

    他的哥哥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告诉他脱离兽性,学着人族的方式生活行走,也教会了他春风与温柔,亲情与包容,他唯一没有教会他的东西是人心。

    后来,他亲自教会了这最后一课,为他们兄弟二人画上了一个惨烈的结局。

    是这个世间最为刻骨的背叛。

    轩辕罹一直没告诉过他,他当时,其实是去救他的,两个人都可以保住,或者,他也可以代替哥哥去死。

    但那绝不是轩辕玄毫不犹豫推他一掌的借口。

    那一年的轩辕玄并不知道,他放出了怎样的一个恶魔。

    那一掌,他出古墓,轩辕玄入古墓,两段人生互换,开始走向最为极端的错误。

    他错愕不解的看着他的哥哥,一掌推出外面即是刀山火海,琵琶骨被刺穿,被人碾进泥土,月白长袍不沾纤尘,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

    天阴宗大弟子,奉命前来抓捕他回去到沈长越。

    喊他:“轩辕玄——”

    他被自己哥哥一掌出卖,做了那个注定被挖心挖骨,灵魂被煅烧的替死鬼。

    他经历了这世间所有非人的折磨。

    滔天的恨意从此刻起,他对世间一切都只剩下恨不得将之毁尽的疯狂憎恨,心智扭曲,压抑的魔性一朝觉醒,一发不可收拾。

    曾经有不少人想救他,轩辕玄的师妹茯苓,轩辕玄的兄弟朋友,在发现原来他不是轩辕玄以后都将他丢在了地狱里,任由他自生自灭。

    一次又一次的燃起希望,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他多恨啊,恨不能将这世上一切都杀尽,用以平息他被背叛抛弃折磨的痛苦。

    没有人、没有人——

    没有人会爱他,希望他活下来。

    故事的结尾,用的是尼采的诗。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以及轩辕玄视角的两句话。

    “从前他向往外面天地广阔无垠,精彩绝伦,如今却觉得当初在沧源城无忧无虑的时光才是最快乐的。

    那时候人魔未有分别,恩怨也没有雏形,只有一年又一年的春风,吹开了一年又一年的花蕾。”

    作者有话要:  这里的番外是按照长越看后写的,原本的故事里,长越是真的炮灰,作者没有给他眼神()

    还有一段是我特别喜欢的一段废稿。

    轩辕罹视角的掉马:

    没有人、没有人——

    没有人会爱他,希望他活下来。

    直到后来,他遇见了那个叫沈长越的人,他给他最深切的痛和最义无反顾的维护。

    再后来,他发现原来那个人,只是认错了人。

    一切都只是天大的笑话。

    唯有他认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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