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张老生前就懂得看人眼高低, 今天这场面可是真不。”
“可不怎么,有点儿头面的不都来了?有排场。”
葬礼刚刚开始,等在暮山湖畔的宾客鱼贯入场, 低声交谈着。
“我跟你, 最能见真章儿的就两个场面。一个是人生下来, 一个是人死。今儿张老走了,新东家老东家都亲自来了, 等着嗞火花儿吧!”
“老东家?你姜家啊?现在都改姓顾了吧, 嗞不起来火花了。”
“吴青山如今被拘起来了, 老吴家还有心思到这来,肯定不是专门来给往生客上香的吧。”
“你的意思是……吴青山被抓, 和顾氏能源有瓜葛?”
“我可没这么啊!只是顾长浥这一回国, 砍瓜切菜似的干了圈里大大十来家企业。现在能跟他一争高下的, 不就剩吴家一家了?”
“肃静——”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站到了发言台上,显然是这次葬礼的主持,“感谢诸位亲朋, 诸位好友,今日来为张如森张先生送别。”
他扶着发言台的边框, 颤巍巍的, “如森为人勤恳踏实, 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
这些话姜颂听过差不多的。
那时候他一直买新闻压消息, 好不容易把顾长浥送走了。
他孤零零地坐在一张长椅上, 身后是黑压压的人群。
满墙的黄白菊花,空气里弥漫着线香的颗粒感,让人忍不住想要咳嗽。
低垂的黑色帷幕正中,是姜正国的照片。
那张照片是姜颂亲自挑的,照片里的人笑得宽和慈爱。
姜颂坐得笔直。
那天礼堂里的冷气开得很足, 但他一直在出汗。
柔软的黑领结像是一把钝刀,把他的皮肤磨得生疼。
汗甚至滑到了他的睫毛上,蛰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主持人的讲话结束之后,姜颂垂手站在香炉旁边,接受宾客的慰问。
“姜总,节哀。”
“颂,你日后怎么算?”
“颂,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我们责无旁贷。”
……
姜颂只是木讷地表示感谢,接过那一枝枝冰冷的鲜花,再转身放在空着的水晶棺上。
吴青山当时拍着他的肩膀:“颂,节哀。二叔年纪也大了,算是喜丧。”
姜颂拧着眉头看他,“公安局还给我的是什么,你见到了吗?”
在警局里,警察很委婉地告诉他遗体已经没有修复的可能了。
“夏天气温高,遗体不利于保存,建议你及早把人送到殡仪馆火化。”
但是作为家属,姜颂总是要签署那些文件。
《尸检报告》、《死者身份鉴定书》、《死亡通知书》……
用父亲送的钢笔,姜颂一张一张签了。
白布揭开的那一瞬间,姜颂跪到了地上,一声没哭,却死活站不起来。
两个警察扶他,姜颂也很配合地没挣扎。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本能地捂住嘴,血就从指头缝里溢出来。
“哎,你要想很多人年纪大了都得这病那病的,拖拖拉拉十几年受折磨。”吴青山仿佛很认真地在安慰他,“至少,二叔走得痛快,没病没灾。”
他刚完,姜颂就挥出去一拳头,两个人滚进了满地的鲜花里。
四周都是宾客的惊叫声。
那时候姜颂虽然算不上强壮,但至少是个相对健康的成年男人。
他挨了几下,但也把吴青山揍了个鼻青脸肿。
从那天起,姜颂的名声就变了。
他就是没了靠山的纨绔,连在自己父亲葬礼上都敢闹大荒唐,后头那些翻脸不认人也就没什么稀奇。
“姜颂。”旁边的邢策看他愣神,轻轻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嗯?”姜颂偏头看他,“什么?”
“没,没事儿吧?”邢策眉头微微皱着,“感觉你,脸色不太好。”
他声音压低了一点,“要是不,不舒服,咱们上了香就先走。”
姜颂低低地“嗯”了一声,两个人并肩排在上香的队伍里。
每个人都要发挥几句,队伍动得慢。
邢策看了姜颂两眼,犹犹豫豫的,“怎么了这是?怎么脸,这色儿了?因为前几天那事儿啊?”
这两天他也因为那天会客室那事挺纠结,除了工作上的事,没怎么联系过姜颂。
“不是。”姜颂有些心烦意乱,不想多话。
“那是顾,顾长浥惹你生气了?”邢策扭头看了看远处,“今儿他怎么,不跟你一块儿,反而自己到,别的地方坐着去了?”
隔着他们两排人,顾长浥站在人群当中十分抢眼。
同样的黑西服白衬衫,顾长浥就能穿出和普通人不一样的风度翩翩。
葬礼的主角是死人,但来参加的都是活人。
顾长浥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巴巴地围着递名片。
“不知道,可能他有事儿跟别人商量吧。”姜颂随口一。
其实他也确实不知道。
那天他跟顾长浥了想要冷静一段时间,葬礼之前的那两天就真没见过面。
姜颂在办公室躲了两天,顾长浥也没来找他。
虽然乐得安生,但是他好像也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平白失眠了两个晚上。
邢策量着他的眼色,没继续问。
轮到两个人上香。
姜颂接了三支香,对着火点上,躬身插进香炉里。
他有些矛盾,一面觉得人死如灯灭,活人再走这些形式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一面又花了整整两天给张如森画了张写意。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卷轴,蹲在火炉前等它烧干净。
橘红色的火舌安静地舔,外面的锦缎渐渐化了灰,边缘上隐约是紫红色的月季花瓣。
张娥在旁边轻声啜泣,“颂哥,这是什么?”
“答应张叔的紫袍玉带图。”姜颂等着画全部烧成灰,撑着膝盖站起来。
他稍微蹲一下眼前就有些发花,四下也没有东西给他支撑,只能不动声色地强撑。
“姜。”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姜颂印象里已经有很久没近距离听过这个声音了,但身体却清楚记得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吴雅丽穿着黑色的丝绒西服,像男人一样系了一道黑领结。
她的样貌并不老,看脸顶多五十出头,甚至还有几分英气。
但脖子上的皮肤已经松弛下垂了,在喉咙那里突出了一个肉结。
姜颂看着她和她身边的人,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大伯,伯母。”
吴雅丽手里拿着一条纯黑的压花手帕,很轻地压了一下眼角,“你是个仁义孩子,还知道来看老张。”
姜颂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
到了今天这一步,他连表面上的和平都懒得维持了。
邢策混不吝地看看吴家老两口,“有,有些人,一天不找晦气就难受。回家就他/妈批发,柚子叶儿去。”
姜颂转身准备走,吴雅丽伸手搭了他一下。
“您抬抬贵手,别碰他。”邢策把吴雅丽的手扒拉下去,“你家也差柚子,柚子叶儿,我过几年托人给您送去。省得吴公子出来都,赶不上新鲜的。”
姜正忠的脸色不如吴雅丽绷得好,重重“哼”了一声,“论资排辈,这儿怎么也轮不上你话。”
“哦,那这会儿就,轮上你了?”邢策冲着吴雅丽抬抬下巴,“这位大妈,完了吗?你一个倒插门儿就敢,抢着开口?”
这一下就踩中了姜正忠的痛脚,“这是什么地方,你子敢这么造次!”
姜颂在邢策面前挡住,“礼堂静地,没必要在这里喧哗。吴总如果没什么事儿,我们就先走了。”
“姜,我们今天来,一来是想送送老张,”吴雅丽再次开口了,“二来也是想见见你。”
姜颂静静地听着。
“我想,我们两家过去的关系那么好,这两年的走动却少了。”吴雅丽的声音柔柔的,没什么气势,“这当然主要怪我们这些长辈。明明你和青山是差不多年岁的弟兄俩,非要搞出一些大误会来。”
“欸,住,”邢策忍不了,“什,什么意思?你吴青山现在给逮了,是我们家姜,姜颂误会的?”
吴雅丽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联合体的事儿本来我们就当过家家的,顾氏能源也是用姜家的名义参与的,而不是用他们的集团主体。”
“您究竟想什么?”姜颂实在不想听见顾长浥的名字从吴雅丽嘴里出来。
“如果吴家真的被泼了脏水,那联合体就像断了一条腿,你的那个企业,能撑得住吗?”吴雅丽慢条斯理的,“我们都知道顾长浥其人睚眦必报,被他盯上就不会有好下场,他为什么用姜家的名字接那么大的项目?他身上有很大的麻烦,你或许不知道,但我知道。”
“顾长浥身上没什么我不知道的,你不用再了。”姜颂干脆地断她。
“你听我完再做决定。”吴雅丽话依旧不紧不慢,“青山和你之间的私人恩怨,我作为长辈不插手。但是如果外人想要把我们当成特洛伊,我不会听任不管。”
“私人恩怨?”姜颂重复着这四个字,“你把当年的事,叫做私人恩怨?”
吴雅丽并不否认什么,“那时候你们都还是孩子。”
姜颂困惑地看着她,“只要没人死,就只是孩子之间的闹吗?那我父亲呢,他是和谁闹呢?”
吴雅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睑,“我不知道你在什么。”
“你不知道吗?”姜颂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你好好想想,我父亲当年是怎么从楼顶摔下去的,监控记录又是怎么消失的?”
“如果你觉得无端的指控可以让你泄愤,那我也可以容忍你的失态。”吴雅丽摇摇头,“但是青山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好好权衡。毕竟如果顾长浥不肯放过你,吴家就是你唯一的后盾了。”
她看着姜颂的眼睛,“如果你也知道了我刚听的事,就绝对不会再这么信任顾长浥。”
姜颂笑着低下头,“既然您觉得姜家已经全落进顾长浥手里了,那我还有什么可被解救呢?我一无所有,也就没什么可失去,不是吗?”
“姜颂,”吴雅丽温婉地笑着,“至少你还活着。”
“那老太婆就,就他妈是个疯子。”邢策一边扭头看一边骂,“居然威胁你,臭傻,逼。”
“挺好,他们有进步,至少敢明出来了。”姜颂从礼堂里面出来,看见顾长浥身边还是围着一大群人。
“不过你觉得她,的一点道理都没有吗?”邢策愤愤不平,“姓,姓顾的不确实也把你本人盯上了吗?老太婆眼睛还,挺毒。”
“她的和你的是一个意思吗?”姜颂松了松肩膀,“她就是要挑拨离间,让我出面把吴青山那边的证据撤了。”
天色已经暗了,他们沿着湖走出去一截,哀乐的声音也渐渐远了。
“那你,现在跟顾长浥关系怎么样着呢?”邢策含糊着问。
姜颂看着湖边飘拂的新柳,“我现在也还没想明白,先这样吧。”
“吴雅丽的话,我们肯定不能全信,但是有个事儿我觉得你该,知道。”邢策顿了顿,“他肯定没你想,的那么单纯。”
这种话听太多了,姜颂没吭声。
“那天我撞见你俩那,那什么……我回去仔细一想,不能全,都算是偶然。”邢策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冒火。
“嗯?”姜颂脸有点红。
“那天是顾,顾长浥约我过去的,还是他那个秘书引着我到了会客室。”邢策努了一下嘴,“你想想,哪儿就那,那么寸,专叫我撞上?”
姜颂愣了一下,掐了掐太阳穴,“我现在真有点儿乱。”
“嗐算了算了,”邢策挥挥手,“上我家,吃饭去,吃饱再。”
“不了,我不太饿。”姜颂在湖边找了个石凳坐下,“我在外面吹会儿风。”
“祖宗,你这身子骨儿,还吹风。”邢策叹了口气,“起来,我得,接宋去了,赶紧。”
“你先走吧。”姜颂一想到要回家,不管顾长浥在不在都是一阵头疼。
邢策陪他待了一会儿,看见四周挺多消食遛狗的人,应该也没什么危险,把外套留给他就走了。
姜颂一个人坐在湖边,身上披着俩外套。
不停有孩从他身边跑过去。
他想起来好多过去的事儿。
那时候姜正国和张如森都还在,顾长浥也还是个孩子。
一个卖气球的人在他旁边坐下。
挤挤挨挨的气球上面缀满了LED灯,在夜色中像是斑斓的星星。
以前顾长浥时候,姜颂经常给他买这些玩意儿。
与其是送给顾长浥,不如是弥补他自己时候没人给买这种街边玩具的缺憾。
顾长浥看着也不上喜欢不喜欢,反正每次都和他一起摆弄了。
一上弦就敲着鼓走的猴子,能从玻璃上翻跟斗的橡皮人。
每次都是姜颂玩的劲最大。
但是好时光大概也就像装在LED灯串里面那种电池,闪一闪就没电了。
一转眼,就剩他自己了。
姜颂放下自己准备去买一个气球的手,安静地靠回石头长椅上。
他揉了揉自己的脸。
现在明明是春天了,应该要振作。
气球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挤过来的,姜颂察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被夹在一群气球里,闻见了熟悉的味道。
在赫一岚的车里闻见过的味道。
但他身边的人不可能是赫一岚。
他仍然听见有人在四周散步和跑动。
但是他被气球挡住了,连挣扎都好像只是气球在风中摆动。
他感觉到脖子上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收紧,像是气球的线。
喉咙里的空气变得稀薄,模糊的意识却不足以让他发出呼救的声音。
他极力挣扎着。
他不能死。
顾长浥还活着。
他只让顾长浥等他,但没让顾长浥白等一辈子。
他用脚踢用手抓。
四周却似乎只有飘浮的气球,无处施力。
然后人群尖叫了起来。
隐约有斗声。
喉咙上的线松了。
他听见重物落水的声音。
“姜颂!”
顾长浥的声音穿过一层一层的气球。
“姜颂!”
顾长浥的脸在LED中间出现了,被照得花花绿绿的。
姜颂捂着喉咙,努力发出声音,“没事儿。”
吸入式麻醉剂的味道慢慢散去了。
他伸手到处抓。
顾长浥的手是冰凉潮湿的。
顾长浥把他从气球里扒出来,上上下下的检查,“伤着哪儿了?他碰你哪儿了?”
“他勒我。”姜颂的嗓子就像被砂纸磨过,“脖子。”
顾长浥蹲在他面前,声音和缓了很多,“你松开手,我看看。”
姜颂盯着他,重复,“他勒我脖子。”
顾长浥轻轻拿开他的手,底下捂着一条很深的红线。
半天顾长浥才恢复了动作,不停地顺他的背,“不害怕,我在这儿,没事儿了。”
电光火石之间,姜颂的表情变得很古怪,“你一直在这儿吗?”
顾长浥似乎没听懂,“什么?”
“你一直在看着吗……看着我?”姜颂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划花的磁带。
顾长浥蹲在他身前,仰视着他。
他的头发全乱了,领结也歪到了一边,脸上的汗就像是淋过雨,眼睛里面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姜颂的声音越来越轻,“办公室里,桌子下面的药片,你是放在那里,故意让我看见的吗?”
他最后几乎只勉强撑着一口气,“……真的全都是你算好了,装出来的吗?”
路灯昏黄,四周围满了不明情况的人。
直到一个女孩子倒吸了一口气,“地上那是……那是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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