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更急，也不知是不是夹杂了沙砾，砸在窗沿上竟然发出砰砰的声响。

    一人跌跌撞撞穿行在飞雪之中，身后薄薄脚印很快被覆盖。

    “……先生，程先生！！”

    那人猛地扑到门前，手握成拳疯狂拍着门板。

    丰道长长眉冷竖，拽开门便要叱责对方，却在看见那人脸上癫狂的神色时愣住。

    “发什么了什么事？”

    “食物，食物！”那人语无伦次比划着。

    程镜心神大伤，咳血之后萎靡不振，方才自己和许医修给他喂下一颗丹药，此时好不容易才将他劝下歇息。

    丰道长关上门，低声道，“不要着急，慢慢来。”

    分明是严寒入骨，但那人却涨红着一张脸，眼神中迸发出的温度几乎要灼伤他人。

    丰道长静静听着，原本平静的神色一点点被破，最后他猛然掐住对方肩膀，“可当真！东西呢！”

    那人也不顾被掐得生疼，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灰色的麻袋递给他。

    丰道长开麻袋，里面果然如他所，放着一块绿色的食物。

    朔风卷雪，两人的肩头很快便覆上薄薄一层灰白。

    丰道长认真端详着手中那块碧绿色物体，手指微不可查地轻颤着。

    他从拿食物上掰下一块来，送进嘴里。

    并不同于结界食物的干涩发苦，稍稍咀嚼一下，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开来，还夹杂着一丝甜意。

    丰道长神情大震。

    “道长，您再看一看袋子里……”

    丰道长揭开麻袋，里面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块同样的碧绿色食物。

    他胡须猛颤，转身便要夺门而入，却见门被人拉开——

    程镜静静立在门后，容色苍白枯槁，但眼神却似星火坠地，一派燎原之势。

    丰道长不知不觉中将手中的布袋和食物都递了过去。

    程镜眼睫低垂，仔细端详着手中那块碧绿色的食物。

    良久，程镜抬头看向飞雪茫茫的天际。

    浅浅一笑，恰似一湖春水被风吹皱，“是她。”

    绝境处又逢生，大抵的便是这次寒潮下的众生。

    没有人知道麻袋中究竟放着多少食物，每次只能取一枚，要取下一枚，必须得等到十二个时辰之后。

    像是投放食物之人早就算好了一样。

    这食物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软糯清甜，一块下肚，一整天都不会感觉到饿。

    结界百姓将它命名为“神碧糕”。

    若不是神迹，怎会在他们最绝望无措的时候，出现这样的救命稻草。

    因为有了食物，哪怕柴火不是那么充足，但众人也觉得，他们一定能够熬过这个冬天。

    天神在庇佑他们。

    程镜顺势而为，编撰出了一个故事。

    神碧糕出现的那晚，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飞雪皑皑，一个容貌清丽、身着碧裙，怀抱一只白色幼犬的少女脚踏飞云，站在云端蹦蹦跳跳撒下了这些神碧糕。

    离去之前，少女言：“冬尽雪融，便是播种之时。”

    不到半日，仙子救世的故事便传遍整个结界。

    百姓将布袋放置于高处，日日供奉，每每享用食物之前都要虔诚祷告，感谢仙子施舍。

    又因那仙子脚踏飞云而来，着一身碧色，便尊称她一声“碧云仙子”。

    孩眼巴巴盯着母亲将神碧糕收回布袋，口水都要掉了下来。

    母亲轻拍他的脑袋，“今天中午的已经吃过了，剩下半块晚上才能吃。”

    孩委屈巴巴瘪下嘴，他吃饱了，可是神碧糕好好吃，还想吃……

    母亲被孩子的眼神逗笑，终究是心软了，又解开袋子掰下一块来递给他，“碧云仙子见你那么贪嘴，开春了不教你播种！”

    孩哪里知道什么是播种，他咧开嘴咯咯笑着，接过母亲递来的神碧糕。

    窗外的丰道长低叹一口气，“天霁啊，你这回可算是把话大咯！”

    什么“冬尽雪融，便是播种之时”，到时候去哪里找一个什么碧云仙子来教大家播种？！

    程天霁真是糊涂！

    天霁正是程镜的字。

    虽然容色依旧有些苍白，但他脸上却是一副雨后初霁之色。

    听到丰道长的话，程镜浅浅一笑，“冬尽雪融，本就是播种之时。”

    程镜看向丰道长，“况且找不到碧云仙子，这里不是有一个丰道长吗？”

    丰道长被他的话堵得吹胡子瞪眼，“你且等着！”

    他扭头便要回去继续研究他的种子，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阿风还没有消息？”

    程镜的眼神微微一沉。

    随即又，“魂灯完好无损，现在外面冰封万里，强行出门寻人反倒可能出现不必要的折损，等雪化一化，我们再去寻人。”

    丰道长叹一口气，“臭子！还算运气好命大！整天冒冒失失，一个人偷偷跑出去捕猎？也亏他想的出来！不知是被哪个结界好心营救了，等找到人之后……”

    程镜目送着丰道长慢慢走远。

    他闭眼感受了下阿风的位置，清隽的面容上慢慢现出一点凝重。

    寒舍的猎杀队在末世之前皆是修真弟子，每个人都有魂灯，很早之前程镜便在他们的魂灯上做了改动。

    他可以通过魂灯寻到对方的位置。

    不仅是为了弟子们在重伤之时能有人去救援，更是为了……在他们不幸牺牲的时候接回他们的尸身，以防止被魔修糟蹋。

    阿风的位置就在寒舍以西的方向。

    那里原本该是一片枯林，并不是任何结界的驻扎地。

    此前他三番五次派人查看，那附近都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而阿风突然出现在那里，只有一种可能。

    他的手指轻轻落到那个灰色的麻袋上，眸中情绪复杂，最后化作唇边一抹笑。

    不管怎么，对方愿意将食物投送到结界……总归也不会是坏人。

    期待早日见面，“碧云仙子”。

    ***

    屋子里堆着各种各样的食材，众人正有序地将它们加工成长方体状的食物，最后又放到一个泛着银光的托盘中。

    片刻之后，那些食物便从上面消失了。

    司徒影负手在他们身后晃悠。

    虽早已熟悉这套流程，但司徒影还是不得不感叹，“秦仙子，你这是怎么想出这个法子的？”

    能将不同蔬果按照一定的比例进行混合，最后做出一块既饱腹又有营养的食物。

    间隔一定时间之后，再通过传送术将其送到对方的袋子中。

    既能保证对方有足够新鲜的食物来源，又不至于引发哄抢囤积。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碧云仙子”的秦倾裹着一件缀着毛茸茸雪边的红色斗篷，神色恹恹。

    听见司徒影问她，秦倾解释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是集体的智慧。”

    将食材混合配比，调和营养和口味，做成“压缩饼干”；流水线作业，按量输出，保证供给平衡……

    这些已经被现代社会运用到方方面面。

    况且这些食材该怎样进行配比，才能饱腹营养，都是大家研究出来的，她不过是借现代人的智慧一用。

    司徒影只觉得她越发深不可测，见她不太有精神的样子，忙狗腿地跑过来，“秦仙子不用操心这些，回去歇着吧。”

    也不知是不是入冬之后冻着了，秦倾近日总是觉得浑身发冷，头晕乎乎的提不起精神来。

    有时候丹田处还会一阵一阵的发烫。

    她没什么力气地点点头，“我先去看看阿风，然后再回去休息。”

    几日前，一个弟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少年。

    对方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咬伤了一条腿，又拖着伤在雪地里走了太久。

    那弟子发现他的时候，对方整个人都被冻得面皮发紫，那条伤腿更是高高肿起来，几乎半条命都没了。

    弟子将他背回了镇子里。

    万万没想到，这弟子救下的人，竟然是阿风。

    秦倾原本算直接去探望刚苏醒不久的阿风，一看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雪来，于是改了路，算先去给他炖点汤。

    一个时辰之后，秦倾怀里抱着刚炖出来的汤走向阿风的住处。

    一路上遇见好几个弟子。

    来到这里不久，众人却都知道了秦仙子不仅地种得厉害，做菜的手艺也是一绝。

    他们探头看着秦倾怀中的盒子，笑嘻嘻问，“秦仙子这是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呀！”

    秦倾抱紧盒子，被红色斗篷簇拥起来的莹白脸上浮现出一点戒备，“这是送给阿风弟弟的。”

    上次她做了南瓜饼子，秦倾只是客气地问了句要不要尝一尝，这群人居然真的将她的饼子扫荡一空，自己反倒一个都没吃上。

    众人自然知道阿风此前与秦仙子认识，如今他刚捡回一条命来，正是虚弱的时候，秦仙子亲手为他煲汤……

    他们也只有羡慕的份。

    秦倾看着他们口水都要掉下来的模样，顿了顿，又：“之后有空了也给你们做。”

    这几个弟子并不是司徒影的手下，而是卫玖手下正正经经的兵，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见秦倾接话，立刻当了真，“好呀秦仙……”

    其中一人后脑勺挨了一下，怒气冲冲捂着头回过身，“哪个兔……殿……九大人！”

    卫玖依旧一身雪白的单衣，撑着一把青色的伞立在雪地里，眸色清寒。

    其余几人心中纷纷叫苦不迭，腿发软，忙给卫玖请安。

    “还不赶紧去周边巡查。”

    几人连连点头，飞也似的跑了。

    秦倾看见这样的卫玖，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紧张，一紧张，就把怀中的汤抱得更紧了。

    卫玖稍稍朝她走近了两步，不动声色将伞往她的方向移了移，替她挡住飞雪，“不舒服为何还出来乱跑。”

    秦倾结结巴巴，“给，给阿风弟弟送个东西。”

    卫玖眼睫轻抬，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将面对部下时的威压带过来了。

    他抿了抿唇，收敛起满身威压，伸手去拿秦倾手中的汤盒——拽了拽，没拽动。

    卫玖的视线无声落到她的脸上。

    他们同在一把伞下，不知何时离得那么近，秦倾几乎能闻得到他身上清冽的松柏香。

    她后知后觉猛然放开盒子，往后退了半步，“你要喝的话这个先给你，我，我再回去给阿风炖一份。”

    空气安静了片刻。

    “好。”有人淡淡应道。

    秦倾：“……”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套路了吗？

    她可不是什么一诺千金的真君子，秦倾立马反悔，“不行！我后悔了，这是送给阿风弟弟补身子的！”

    秦倾从他手里抢过盒子来，抱着它扭头便跑。

    不料地上积了雪，秦倾还没跑出去几步，一个脚滑踩到积雪，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身后的卫玖还没从秦倾的骚操作里反应过来，便见少女一个劈叉栽了下去——

    他动作是够快，快到完全可以在她跌下去之前接住她，然而少女自己都快跌倒了，却还是在最后一刻试图伸手去接那盒汤！

    电光石火间，卫玖生生调转了一个方向，接住了那盒汤。

    “砰。”

    身后传来闷响。

    穿着一身红色斗篷的少女与雪地亲密接触在一起。

    卫玖瞳孔微颤，连忙弯身扶起秦倾。

    秦倾的鼻头被磕得通红，上面还沾着一点雪泥。

    她慢悠悠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站在她面前的是卫玖，又难堪又气愤。

    再一看，卫玖手上居然好端端地提着那个盒子！

    难堪和气愤霎时化成了委屈，秦倾脑子一冲，眼角控制不住地滚出两滴眼泪来。

    卫玖见她摔得那么惨，本就有些过意不去，正想安慰她，不料她猝不及防在自己面前掉下眼泪来。

    卫玖懵了。

    秦倾也不知怎么了，眼泪越掉越多，很快便咬着嘴唇抽泣起来，整张脸都哭成了花猫。

    秦倾，你真丢脸！不就是摔一下吗，至于在他面前哭吗！

    心里这么着，可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食盒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扔到了地上。

    秦倾的胳膊突然被人拉住，轻轻往前一拽。

    一点温热心翼翼触上她的脸，清冽的松柏香扑面而来。

    秦倾愣住。

    粘在脸上的雪泥被灼热的指尖一点点抹掉。

    秦倾愕然抬头，对上他的眼。

    青松摇动，细雪纷扬，深处一点淡淡的无奈，如同丝丝红线，缠绕松上。

    “别哭了好不好……都怪我。”

    两人隔空对望之际，一人匆匆忙忙高喊着“九大人，九大人！”

    卫玖收敛了神色，蹙着眉回过头。

    对方看着面前表情冷淡的殿下，背脊一寒。

    不过眼下情况紧急，他一咬牙，“九大人，外面来了一群人，正在祭拜什么碧云仙子……”

    秦倾立马露出吃瓜的神情，“碧什么？什么云仙子？”

    “碧云仙子。”

    秦倾：为什么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那人心翼翼看秦倾一眼，“那碧云仙子……好像就是您。”

    秦倾：“……”

    秦倾：？？？

    你啥？风太大我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