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两边的众人纷纷垂下头。

    那只灰毛兔子被人拎在手上, 一动也不敢动。

    天帝脸色如常，叫人看不出他此刻所思所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众人坐如针毡，有人额头落下冷汗来。

    天帝突然话了, “宸妃私自接触沧囚秘术, 揽月殿禁足半年。”

    卫玖眸底风雪晦暗。

    天帝的手指轻轻擦过酒樽边缘, “至于那只兔子……不过是个畜生, 你把玩两天再送回来吧。”

    殿中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众人又不是傻的, 太子发怒，必然是与这沧囚秘术有关, 宸妃真是……胆大包天。

    只是天帝这是要将事情就此揭过的意思了。

    有人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

    他孤伫于大殿中央, 便如一把出鞘宝剑, 锋芒毕露。

    只是使这剑的人, 只知令它冲锋陷阵，却无人精心呵护理。

    卫玖眼底的风雪大了些，摧枯拉朽，席卷一切之后, 便只余空荡荡的茫然。

    卫玖的唇讽刺地扯了扯。

    他竟还会有所期待。

    卫玖将那兔子往地上随手一扔, “既然如此……”

    身后一道桀骜张狂的声音传来, “既然只是畜生, 那我便做一道麻辣兔头犒劳殿下！”

    众人纷纷朝殿门处望去。

    一人身着青色道袍，只是那衣服也不好好穿，而是露出大片裸露的麦色胸膛。

    头发也不好好梳, 凌乱披散在肩头脑后，倒是与他下巴处成片的短胡茬相得益彰。

    那人阔步走来，腰间挂着的酒葫芦与短剑撞得叮叮当当。

    是剑仙姜羽！

    姜羽朝着地上一点，那只灰毛兔子便飞到了手中。

    姜羽下手重, 兔子被揪着耳朵，喉咙深处发出一点绝望的叫声。

    天帝面色却是变了变，“姜羽上仙出关了？”

    姜羽意味不明哼笑一声，“听到殿下归来，不出关也得出关。”

    他粗暴地扯着手中兔子，“竟不知陛下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气，连顿兔肉也不舍得赏？”

    天帝笑了笑，“姜羽上仙笑了，上仙若是想吃，给你安排一个全兔宴便是。”

    姜羽却不肯让步，“我看这只兔子丰腴肥硕，毛发光亮，想必肉质鲜嫩……等做好了邀请天帝也尝一尝？”

    他每一句话，天帝的表情便沉下一分。

    一片死寂。

    谁人不知这姜羽上仙可是当今天帝还没继位的时候便飞升上来的。

    其人张狂，偏得先帝赏识喜爱，是仙界出了名动不得的刺儿头。

    这些年他闭关不出，时间久了众人都快要忘了这一号搅得仙界天翻地覆的人物，今日一见……

    果然还是那个人见人怕的姜上仙啊。

    在这一片死寂中，一道软糯的童声怯生生响起，“太子哥哥，我可以跟你讨要这只兔子当生辰礼吗……”

    卫琰不知何时又跑了进来。

    他心翼翼揪着卫玖的衣摆，还不到卫玖腰际的团子只能用力仰着头，看着卫玖。

    姜羽皱了皱眉，“哪来的鬼。”

    姜羽闭关多年，没见过卫琰。

    卫玖淡淡道，“这便是殿下，卫琰。”

    卫琰听到卫玖自己的名字，冲着姜羽努力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姜羽量片刻，眼底浮现出不悦，“一边儿玩去。”

    跟他那母妃长得倒是有几分相似，看见就堵人。

    卫琰年纪虽，却敏锐察觉出对方的不喜，他揪着卫玖的衣摆，瘪瘪嘴就要哭起来。

    姜羽最是看不惯这幅模样，高高举起手中兔子，“你要敢哭，我当场把它烤了！”

    卫琰眼眶通红，眼泪在眼睛里着转，偏偏又不敢哭出来，憋得久了，竟出一个嗝来。

    这一，竟停不下来了。

    卫玖感觉到脚下人的轻颤，垂下眼睫，从姜羽手中接过那只兔子来，“给你。”

    兔子受惊了太久，猛然来到安全的地方，居然他怀中失禁尿了出来。

    腥臊之味瞬间溢满大殿。

    卫琰却不敢放开，仰起脸笑道，“谢谢太子哥哥！”

    姜羽脸上露出嫌恶之色。

    卫玖只是朝着殿首之人遥遥行礼，“修真界还有诸多未完之事等着儿臣处理，儿臣便就此别过。”

    他也不等天帝回应，转身便走。

    姜羽冷冷看了首座之人一眼，又从卫琰身上挪过，最后跟着卫玖匆匆走出了大殿。

    卫琰却是再也装不住，两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

    偏偏众人还在看他。

    卫琰抱着灰毛兔子，叱责道，“还不来人给本殿下换衣服！”

    一副娇宠坏了的样子。

    在熟悉的宫娥抱起他匆匆往外走的时候，卫琰才彻底放松下来，死死抱着兔子，浑身轻颤。

    一路走出大殿，两旁职守仙君纷纷朝着卫玖行礼。

    姜羽跟在他身后，不快道，“怎的那么轻易就放过那贱人！”

    卫玖轻描淡写哇哦，“以后有的是机会。”

    姜羽冷笑一声，“分明是对那崽子动了恻隐之心吧？”

    他提醒卫玖，“那崽子可不像你看到的那般一无所知，那样的娘，能教出什么好东西？”

    卫玖淡淡一笑，“我知道。”

    姜羽不解，“那你还顺着他的意？”

    卫玖停住脚步，“祸不及后，况且……”

    卫玖突然想到卫琰抱着自己的腿轻蹭的模样，“他虽有些心思，却不坏。”

    揽月殿里，卫琰抱着灰毛兔子一动不动坐在床上。

    旁边的宫娥心翼翼出声提醒，“殿下，要不要换身衣服？”

    卫琰苍白着脸，黑眼珠死气沉沉，哪有半分方才在殿内鲜活灵动的模样。

    那宫娥暗自心惊，不敢再多言。

    卫琰的手突然从兔子的背脊上轻轻抚过，“母妃……真的是个蠢女人啊。”

    宫娥面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卫琰只是享受着手掌之下，那只兔子的颤抖。

    母妃敢跟别人私通生下他也就罢了……竟还妄想把他送到皇位上去？

    真当他们不知道啊。

    卫琰这个名字，从来不是属于自己的。

    卫琰将发抖的兔子举到自己面前，漆黑的瞳孔盯着它，“你，太子哥哥厉不厉害？”

    无人回应。

    卫琰又声调平平问了一遍。

    跪在地上的只好宫娥颤抖出声，“……厉害。”

    卫琰又轻轻抚摸起兔子的背脊来，“跟着太子哥哥，就有糖吃……”

    他的手指突然顿住。

    卫琰将那兔子翻转过来，却在它的后肢处发现一条的红线。

    卫琰将那红线抽开。

    红线突然飞到半空中，变成一辆仙舆的模样，在半空中跑动起来。

    卫琰摊开手心，仙舆又便成红线落到手里。

    卫琰眼眸微动，突然又恢复了那个骄纵殿下的模样，他雀跃喊道，“这是太子哥哥送我的生辰礼物！”

    “太子哥哥最好了！”

    卫琰将兔子一把扔开，兴冲冲站起身来，追着那辆精美绝伦的仙舆满屋子跑起来。

    满身尿骚味的兔子缩到了床头处，瑟瑟发抖。

    这边卫玖已经快走到南宫门处。

    姜羽一路追着他，猛一抬头，却见头顶“南宫门”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你当真现在就要走？”

    卫玖的脸上难得多了一丝别样的情绪，“有些事情着急处理。”

    姜羽不开心极了，“回仙界一趟，你连酒都不与我喝上一杯便要走？”

    卫玖已经踏上飞剑，“改次吧。”

    正要往前，卫玖突然回眸，“或者……到修真界去喝一杯？”

    姜羽眼眸一亮，想到自己已经许多年没下去过了，当即踏上飞剑，“还愣着干什么，走！”

    ***

    秦倾仙子要请人吃饭，自然没人敢反对。

    毕竟殿下离去之前可是了，他不在的时候，一切以秦倾仙子的命令为准。

    只是以令山为首的众人，脸上皆是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

    秦倾虽要请他们吃饭，但是却并不算将他们带入结界内，于是仙界众人便顶着一张苦瓜脸，在那片枯林边上搭起了一个棚子。

    这回没人再敢做动作，干得又快又麻利。

    万一待会儿棚子塌了砸到人，谁知道那几人会不会借此由头要在他们结界里养个伤什么的。

    司徒影正忙着研究他的增产液，回来一看，结界外怎么搭起了一个棚子？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话。

    最后是令山面无表情将白天发生的事情转述了一遍。

    司徒影握着手里的记录书册就想敲他脑袋，一看对方是令山，又悻悻作罢。

    他痛心疾首看着面前那一个个呆愣子，“你们最好祈祷殿下今日不会回来！”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有人喊着“令山大人！”匆匆忙忙跑了过来，那人脸色苍白如鬼，“殿下已经到城门处了！”

    众人：“……”

    司徒影叹了一口气，决定不管这群人的死活，转身便要走，却突然感觉到一点阻力。

    他扭头一看，自己的衣带被令山扯住。

    少年面无表情看着他，“司徒大人，帮忙拦一下殿下。”

    司徒影贱贱一笑，从他手中扯过衣带，“想得美。”

    令山手一翻，就着司徒影的衣带将他绑了个严严实实，“司徒大人近日研究颇有成果，大家跟司徒大人报告去。”

    众人纷纷涌上来，“司徒大人走走走！”

    司徒影气极，“你们！”

    令山仍是面无表情看着他，眼睛里甚至有那么一点无辜，“司徒大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司徒影转念一想……殿下要是发火，他躲得过去吗？

    于是司徒影只好瞪他一眼，“我先去应付殿下，还不快把人弄走！”

    镇外，姜羽被风沙糊了一嘴，嫌弃地摸了把脸，“修真界怎么成这副鬼样子了？”

    卫玖走在他前方，“末世之后便一直如此。”

    姜羽看着周围荒凉，随口问了一句，“在这里生活的人呢？”

    卫玖知他一闭关便是许多年，不知修真界发生的剧变，于是跟他细细道来。

    到最后，姜羽脸上只剩凝重。

    他冷笑一声，“好个玉清台，这等草菅人命之事也做得出来。”

    不过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姜羽又道，“不过那寒舍主人倒是不算辱我门楣……叫程镜是吧？我记住了。”

    卫玖并未刻意隐瞒程镜的身份，听他这么，也只是淡淡回道，“只可惜这修真界第一大派，也只出了这么一个人。”

    姜羽笑了一声，“玉清台在我之后，再无能入眼之人。”

    卫玖知道他喜欢自吹自擂，也懒得应和。

    姜羽却不满意了，“为何不话？你来修真界这么久，难道还看到第二个如我这般的人？”

    他再一抬头，卫玖已经闪身到了城门处。

    姜羽十分挫败，却也只好跟着他闪身过去。

    然而姜上仙很快便满意了。

    城门处一堆人堵在那里，伸长脖颈朝他们看来。

    姜羽一笑，这臭子，原来早就安排人来迎接自己了……还什么临时起意邀他一同下来喝杯酒？

    那群人看到姜羽，果然纷纷行起礼来，“姜上仙！”

    这姜上仙不是已经闭关许久了吗？怎么会跟着殿下一起过来？

    卫玖的目光在众人中扫了一圈，却不见那人。

    他心底没由来的有点失落，“令山呢？”

    司徒影被赶鸭子上架，只得将早已准备好的辞拿出来，“秦仙子似乎是在闭关修炼，令山看守着仙子呢。”

    那便是一直没从识海中出来了。

    卫玖垂眸不语。

    姜羽捕捉到什么，“秦仙子是谁？”

    司徒影看着面前这位剑仙便有些发怵，于是立马接话，“是一位在农学方面很厉害的仙子。”

    姜羽更迷糊了，“我怎么不知有这么一位仙子？”

    卫玖突然出声，“我去看看她。”

    “殿下！”司徒影因为太过紧张，嗓音都破了。

    他立马凑上去，“我这里有了一个重大的研究成果，您先看一看！”

    周围众人一愣，纷纷冲上来，“是啊殿下，您先看一看！”

    姜羽不开心了，“什么研究成果非得大晚上看？明日再来找你们殿下，我还要跟他喝酒去……”

    卫玖却，“明日再陪你喝，我要去处理一点私事。”

    司徒影握着书册的手都在抖，他大鹏展翅拦在他面前，“殿下，这都是我们的心血……”

    司徒影眼含热泪，声调颤抖，仿佛手上捧着的真是他的一颗心。

    一旁的姜羽一阵恶寒，默不作声离他远了点。

    长睫掩映之后的眸色变深了些。

    卫玖接过那卷书册，“吧。”

    司徒影松了一口气，连忙凑上去。

    卫玖漫不经心捏着书卷，却分出一缕神魂直接寻着秦倾的位置过去。

    当他看不出有鬼么？

    然后，卫玖便看到他牵肠挂肚的那人，两颊染了红，葱白的指尖端着一只天青色的杯子，正与那姓程的碰杯。

    “叮——”

    瓷白的杯子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

    与此同时，卫玖手中那页书册化成了齑粉。

    司徒影声调一变，“殿，殿下？”

    卫玖淡淡拂去手上粉末，“没什么，看到一只惹人厌的虫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