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黄沙遮蔽了许久的天空竟出现了一片澄澈。仔细看去, 竟然还能在其中看到微弱的星辰闪烁。

    那片天空之下，便是清尘树林。

    末世之后大部分普通百姓都没见过星星，此刻围坐在一起, 纷纷仰头盯着那片的星空, 看得几乎有些痴了。

    就连巡夜的修士们也不时驻足, 仰头看去。

    天气一天天炎热起来, 秦倾做了一大锅消暑解渴的雪梨汤。

    她装满一个瓷白的盏，等它冷却之后, 才从灶房端给程镜。

    程镜坐在灯下，正提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微微笑道, “又麻烦秦倾仙子了。”

    秦倾又点上一盏灯, “你这灯火太暗了，伤眼睛。”

    程镜眸光微动，“多谢仙子关怀。”

    秦倾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先喝着, 要是不够待会儿我再来给你送。”

    她扭头又跑到了灶房之中。

    瓷白的盏中盛着几片被熬得有些透明的雪梨, 红枣也微微炸开。

    他端起杯盏尝了一口。

    雪梨的清甜与红枣的软糯缠绕在舌尖, 心口似乎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阿风在灶房中帮她分着雪梨汤。

    秦倾点了点数量, 寻思着可能还得再熬上一锅，于是对他，“阿风, 你先把这些送出去，等会儿还要麻烦你再送一次。”

    阿风应了一声，稳稳当当端着托盘出了门。

    “大家都过来歇一歇，这是秦姑娘给大家做的宵夜。”

    空气凝滞闷热, 一丝风也没有，巡夜的修士们早已又累又渴，看到这雪□□致的雪梨汤，眼睛都亮了。

    “多谢秦姑娘！”

    有人仰头将雪梨汤牛饮而下，咂吧着嘴，“要是天天都能喝上这么美味的雪梨汤该多好。”

    伙伴们笑他，“想得美！”

    那人嘿嘿一笑，“也不是不可能啊，要是咱们程先生娶了秦姑娘，秦姑娘给程先生做雪梨汤的时候，也给咱们兄弟顺带做上一份……”

    有人低喝道，“忘了先生怎么吩咐的，别乱话坏了秦姑娘的名誉！”

    兴许是夜晚太过漫长，卫玖心情不佳，不知怎么就转悠到了这里。

    他身形隐在暗处，静静将眼前的一切收于眼底。

    那人委屈极了，“程先生那么好的人，确实是只有秦仙子那么好的人才配得上啊……你们难道不那么觉得吗？”

    众人沉默了。

    卫玖扯了扯嘴角，胸膛处似有一团火在烧。

    是啊，他们……的确都是很好的人。

    灶房里亮着暖意融融的灯光，秦倾的身形映在窗纸上，朦朦胧胧。

    她揭开锅，一双纤细的手翻搅着锅中食材，水汽氤氲了她的眉眼，整个人看上去温软贤良。

    阿风又送了一次雪梨汤，秦倾将灶房里收拾妥当，坐在板凳上发了会儿呆。

    不远处巡夜的修士们传来的道谢声，百姓们围聚在一起兴奋的窃窃私语，还有屋子里程镜时不时传来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让这里的夜充满了温度。

    秦倾却静静抱着膝盖，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在屋里发了多久呆，卫玖便在屋外站了多久。

    直到观赏星星的百姓们渐渐散去，程镜的咳嗽声在长夜中显得越发清晰。

    秦倾才站起身，又生火忙碌起来。

    她刚将土豆放到蒸笼中，卫玖的眼角便微微一跳。

    心里有一道声音告诉他，别再看下去了，离开吧。

    偏偏他像是自虐一般，看着她如何熟练地将土豆捣碎，又如何将那些绛红嫣紫的果子捣碎。

    最后卫玖看着她在那些雪白巧的糕点上淋上一点樱红的果酱，弯着眼睛笑起来。

    卫玖的眼尾被红色一点点侵蚀，像是被人踏进泥里，残败荼靡的山茶花。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

    这一刻，心底什么东西似乎土崩瓦解，面目全非。

    秦倾满意地尝了一口眼前的果莓土豆泥，眼睛微微一亮。

    虽然没有蓝莓，但将农田里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覆盆子和草莓捣成果酱，似乎更好吃了！

    秦倾下意识把果莓土豆泥装成了两盘，直到端起其中一盘，她才微微愣了愣。

    秦倾叹了一口气，转身出了灶房。

    卫玖躲在一面墙之后，听着她的脚步声从自己不远处经过，又朝着那间隐隐约约传来咳嗽声的屋子走去。

    直到那道慢吞吞的嗓音响起，“程先生，雪梨汤不顶饿，我又给你做了点宵夜。”

    仙界太子总是仪态万方，此刻身形却微微有些佝偻。

    像是神殿倾塌，那尊布满蛛网、灰尘累累的琉璃像也碎裂成千万块，又被匆匆路过的行人踏进泥里。

    程镜笑着接过她手中的甜点，“谢过秦仙子，这宵夜看起来雪白可爱，不知怎么称呼。”

    “果莓土豆泥。”秦倾又解释道，“本来该用蓝莓的，但是没有，所以我用了覆盆子和草莓。”

    “这道甜点本来该用蓝莓的，但是现在只有番茄……”

    两道声音渐渐重叠在一起。

    那时她心翼翼将盘子递过来，一双清澈的眼底尽是期盼。

    原本是他吃过最独特的食物，而现在……

    卫玖的心口处似乎被什么东西微微咬了一下，痛意绵绵，直抵四肢百骸，喉头居然也涌上一丝腥甜。

    程镜夸赞道，“如此巧夺天工的食物，想必拿来款待客人最好不过了。”

    秦倾有点懵，“客人？”

    程镜站起身来，朝着屋外行了一礼，“九大人光临寒舍，程某照顾不周，现在才发现。”

    是他方才一瞬间紊乱的气息暴露了位置。

    卫玖掩下眸中暗色，收敛情绪，再度迈出步伐，便已经成了那个清冷不可近的仙界太子。

    眼底的风雪只比以往更浓烈。

    秦倾看到卫玖的一瞬间是懵的，随即她有些惊讶，“阿玖你不是去忙事情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卫玖喉结微滚，竟不知如何作答。

    秦倾却立马兴奋道，“那太好了，我还惆怅那盘土豆泥等不及你吃就会坏呢！”

    她回过头对程镜，“先生快吃吧，我给阿玖单独做了一份的。”

    卫玖猛然抬眼，心脏竟狂跳起来。

    程镜眸色微深，笑了笑，“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在秦倾扭头跑到灶房中取东西的时候，程镜笑着看向卫玖，“秦仙子心系苍生，程某不才，也是这苍生一员，因为身体病弱多得秦仙子看顾……恩情难忘。”

    卫玖的心乱成一团，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程镜的弦外之音。

    程镜又朝卫玖行了一礼，“程某虽人微言轻，但定当追随九大人和秦倾仙子，为修真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卫玖望向程镜。

    两道眸光在交汇的一瞬，彼此的心思却都已经昭然若揭。

    少女轻快的步伐声在靠近。

    程镜又笑了笑，“那程某，便先尝一尝这甜品了。”

    “阿玖，这是你的——”

    秦倾突然被人扣住手腕往外拽，她手一抖，险些没端稳盘子。

    “阿玖？”

    少年却只是拉着她匆匆往外走。

    程镜目送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夹起一枚雪白的土豆泥送入口中。

    秦倾仙子心系苍生，而自己本就是这茫茫苍生中的一员，并无什么不同。

    细腻绵软的口感中又带着一点微酸，恰好压下了他喉头的苦涩。

    琼光自头顶天幕倾洒而下，清尘树枝叶宽大，被风吹拂而过，沙拉作响。

    秦倾捧着那盘土豆泥跌跌撞撞跟着他走，直到最后，两人停在一棵树下。

    少年眼底浓重的情绪被这黑夜掩盖，只是微微颤抖的手指依然暴露了什么。

    他艰难开口，“这一份……是你为我做的？”

    秦倾只觉得他莫名其妙，“之前给你做过一个番茄土豆泥，今天恰好用了新的材料，下意识就给你也留了一份……”

    她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一样，“还好误误撞你过来了，不然放到明早就坏了。”

    “秦倾。”他克制地念着她的名字，尾音缱绻，像是在喊“倾倾”，又或者……在喊“卿卿”。

    秦倾被突然蹦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秦倾。”对方突然又喊了她一声。

    秦倾下意识抬起头来，对上一双幽深的眼，夜色过浓，模糊了他眼底的风雪。

    但秦倾突然敏锐地察觉到一点不同寻常。

    秦倾浑身汗毛倒竖，不知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她退一步，他进一步。

    直至秦倾的背脊抵上一棵清尘树，退无可退。

    她突然就想起了那次在识海。

    自己……是不是哪里又惹他生气了？

    少年朝她微微倾身，夜风送来一点雪松般的气息，层层叠叠将她包裹，头顶树影婆娑，在他脸上落下斑驳。

    心脏疯狂鼓动，浑身血液都在逆流。

    在他开口之前，秦倾怂怂地扯住他的袖子，软声道，“我错了。”

    卫玖的脸悬停在离她鼻尖只有几厘米的位置。

    他侧了侧脸，鼻尖擦过她的鼻尖，激起一点酥麻之感，两人同时愣住。

    随即一道嗓音克制又冷淡地问，“哪里错了。”

    秦倾浑身冒汗，背脊很快一片湿黏，她试图通过努力贴住树干，给自己寻找一点支撑。

    秦倾不敢松开他的袖子，“我……我……”

    她急中生智，“我做了土豆泥给别人吃。”

    秦倾其实是瞎蒙的。

    她思来想去，好像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可能。

    毕竟……上一次她给他道歉，做的便是土豆泥。

    不料有人轻轻哼了一声，随即道，“你还知道。”

    秦倾懵了，还真是？

    眼角突然传来一点灼烧感。

    卫玖的指腹在她眼尾反反复复地碾压摩擦，她皮肤娇嫩，很快便被蹂.躏得一片通红。

    因为惊愕，秦倾的眼微微睁大，看上去像极了一只炸了毛的猫咪。

    卫玖的手指顺着她的脸颊慢慢往下挪，捻起她的下巴，俯身吻下。

    秦倾手中的盘子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么冰雕雪砌的一个人，唇竟是滚烫的。

    初时只是轻啄，若即若离，雪松般的清冽气息在鼻端缭绕。

    到后面变成吮吻，舌尖柔软，过处微湿，激起一点酥麻。

    直到他撬开她的舌关，攻城略地，气息不稳地往里闯，秦倾宕机的大脑才猛然反应过来，她下意识一咬——

    淡淡的腥甜在唇舌之间散开。

    秦倾以为他会吃痛放开自己，不料少年的手突然力气突然变大，钳制得她的下巴都在痛。

    舌尖的索取变得愈加狂乱，让她几乎连呼吸都不能够。

    秦倾唔唔了两声，伸手去推他，卫玖却反手擒住她的手腕扣在自己胸前。

    随即他整个人倾倒过来，将她压在了树干上，另一只手绕到她脖颈后面，有一些没一下地摩挲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

    秦倾腿脚发软，几乎要倚靠着树干软软滑下去，卫玖才放开了她。

    少女眼尾嫣红，也不知是恼是气还是羞，一双眸子水光盈盈，似是立马就要哭出来一般。

    唇更是泛着红肿，甚至还带着一点水色，光泽诱人。

    卫玖鼻尖抵制她的鼻尖，嗓音沙哑，却有几分餍足，“秦倾。”

    两人的鼻尖都微微冒了汗意。

    卫玖的鼻尖稍稍摩挲了几下，突然微抬下巴，轻轻吮去她鼻尖的汗意。

    似乎还不够，他的唇往下挪，再度覆上她的唇。

    秦倾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她扬起手来，使了十成的力气将他一把推开。

    卫玖毫不设防，往后踉跄了两步，站定。

    他的眸中染上了几分情.欲之色，眼底风雪也化作一场春雨，细密绵长，纷纷扬扬。

    他便站在不远处，牵着唇角看着她笑。

    “秦倾，我心悦你。”

    秦倾好不容易平复了一点的情绪却因为他这句话再度掀起波澜。

    她红着眼看着他，委屈极了，“可是……你还没问过我啊。”

    然而那光风霁月的少年却身形一斜，软软倒了下去。

    秦倾瞳孔一缩，“阿玖！”

    她连忙冲过去扶他，却看见少年白皙如玉的脖颈上尽是红色的斑点。

    她心头大骇，连忙扯着他的衣领往下一拽，他白皙的皮肤上，密密麻麻的红点触目惊心。

    “令山，令山！”

    令山听到秦倾惊慌失措的呼喊声，犹豫了片刻要不要出去。

    方才……他不心看到了一点不该看的东西。

    要是被主人发现……令山了个寒颤。

    要去吗？

    那道声音更加慌乱无措，“你主人晕倒了！”

    令山面色大变，闪身而出。

    程镜本已歇下，听闻九大人出了事，匆匆忙忙披衣起身。

    许医修捻着胡须，眉心紧蹙，“看这症状……倒有些像是中毒。”

    秦倾和令山对视一眼，卫玖是神族，怎么可能轻易中毒？

    红色斑点已经蔓延到卫玖的脸上了。

    程镜进了门，在看到卫玖的一瞬间，脸色一沉，“这症状……倒像是那次青莲镇被魔修掳去之后又放回的镇民。”

    许医修面色一变，“是螯蛭！”

    秦倾和令山同时出声，“什么是螯蛭？”

    许医修眉心紧拧，将这毒物的特性与几人听。

    到最后，秦倾白着脸，“无药可解？”

    他是神族啊……他是神族！怎么可能无药可解？

    许医修沉吟许久，“据魔界不远处有一个叫做婆罗的镇，乃是一些改恶归善的魔修所组建的镇。”

    “当年清莲镇一事，便是那里的人告知我们该如何对付螯蛭……”

    “只是末世之后，魔修与我们不共戴天，已经许多年无人去过魔界了，也不知……这婆罗镇还在不在。”

    卫玖其实已经醒了。

    他感觉到体内有异物倾入，正在啃食他的肺腑。

    听完许医修的话，卫玖后知后觉，原来方才自己情绪受到波动，便是这东西搞的鬼。

    卫玖不快地皱了皱眉，神力围剿而去。

    螯蛭从未尝到过这样的美味，此时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癫狂之状。

    滚滚神力朝它袭来那一刻，螯蛭兴奋地高扬起了尾巴，准备吞食面前的美味！

    然而下一刻，金光从它身体上碾过，世间最后一只螯蛭……很快化为了一缕青烟。

    只是这螯蛭乃致毒之物，虽已经被他除去，但体内余毒未消，饶是卫玖，恐怕也得好好调养休整一番。

    头顶传来许医修的唉声叹气。

    程镜也揪心不已，“秦倾仙子放心，程某会派人前去探查……”

    他突然听到一道慢吞吞的嗓音，带着笃定，“我亲自带他去婆罗镇。”

    众人朝秦倾看去。

    少女分明眼圈发红，却像是在极力遏制泪意，尾音都颤了起来，“他不可能那么轻易出事的。”

    卫玖眼睫微颤。

    秦倾察觉到他的眼皮在动，连忙问，“阿玖？”

    卫玖缓缓睁开眼，嗓音沙哑不堪，“倾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