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真正的淑女
古埃尔伯爵府上,璀璨夺目的金色枝形吊灯下是一片衣香鬓影。四重奏在演奏莫扎特的弦乐夜曲,有人在跳舞,有人在聊天,红宝石般的酒液在清脆的玻璃碰撞声中闪烁着亮光,大厅里一片热烈欢乐的气氛。
“你们听听!索里利亚在马德里宣布废除君主制,建立了第一共和国。呵,马德里的人就是这样,整日弄这些□□的东西。不定过几年就直接宣布成立马德里公社,搞共产主义了。”一个身穿黑色夜礼服的年轻男子翻着一份《加泰罗尼亚之音》,语气颇为讽刺。
“南方佬的老毛病,的比做的多。不像我们加泰罗尼亚人,做什么都会踏实做出成绩来。呃?”话的人忽然忘词了。
一位众人从未见过的黑发少女从门口走进来,顿时吸引了在场众多男士的目光。
她一身墨绿色的天鹅绒长裙,巴斯尔式的蛋糕形裙撑将盈盈一握的细腰和柔软丰满的身形完美地勾勒出来。
长裙样式简约,只在胸前别了一个闪亮的珍珠麦穗别针,却恰到好处地让人把目光聚焦在她美好的曲线和甜桃般白里透红的细腻肌肤上。
一顶黑色礼帽缀着鸟笼短面纱,刚刚好将那双眼睛笼在其中,在烛火下闪烁着神秘的星光。
走进伯爵府,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乔伊皱了皱眉。
“呵——嚏。”她实在忍不住,用手帕飞快地掩住口鼻,了个的喷嚏。
她原来对香水味有点过敏,这个毛病似乎很遗憾地带了过来。
一阵隐晦的咯咯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那正是香水味的来源——四五位女宾围坐在一起,个个扮得花枝招展,描金的画扇半遮不遮地挡在脸前,手心里捏着金塞子的香水瓶,正彼此心照不宣地掩口低笑。
这不是金钱的味道,是烧钱的味道。不太适合她。
何况,乔伊哪里看不出来,几位女士似乎在亲亲热热地笑,可精心描画的眼睛射出锐利的目光,却时不时佯作不经意地扫过她,再带着一丝不忿扫过眼睛仿佛黏在了自己这个方向的绅士们。
暗流涌动的众生相,哪个时代都不缺。
乔伊径直走到堆着满满几盘焦糖奶冻、肉桂米布丁和圣地亚哥蛋糕的中心长桌边,取了一杯香槟。她靠在桌边带着一丝好奇量大厅里的众人。从哪只潜在的肥羊开始下手好呢?
“第一支舞快开始了,伯爵先生怎么还没来?这可不像他的风格。”不远处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金发少年手上报纸翻得哗啦哗啦响,“我都已经把国内外新闻倒背如流了。”
乔伊脑中灵光一闪。对啊,报纸,新闻!等回去之后,她要买些报纸来,看看自己有什么可以施展未卜先知能力的舞台。
“听是在书房里安慰莫雷诺。哎,要我,伯爵先生也太老好人了些。”
“这么,莫雷诺是真的破产了?”
“是啊,谁能想到他的船队在大西洋上全军覆没了呢。结果落到连土地税都交不起,现在可好,蒙特惠奇山想卖都卖不出去。他倒是想跟人换一块有佃户能自己生钱的土地,可那样的土地都是大贵族的,在乡下跳跳舞不舒服么?谁想来乌烟瘴气的城市边啊。”
乔伊竖起了耳朵。
蒙特惠奇山?她参观过,依稀记得是巴塞罗那城区边上的旅游名胜,山上有奥运会场馆和加泰罗尼亚最大的艺术博物馆。将来游客如织、寸土寸金的地方,听这个意思,现在卖都卖不出去?
“唉,可怜的莫雷诺。我看他都快急疯了,上次在宴会上见到我,还跟我如果我能把税交了,他就把那块地赠予我!我还能怎么办呢?只好安慰他,能发现这块土地价值的人早晚会出现的。”金发青年道。
“哈哈哈,约瑟夫,你的法真委婉。应该,总会有个冤大头出现的!”
“请问,各位先生,”有点想做这个冤大头的乔伊笑盈盈地捏着一杯香槟加入了聊天,“没有人想买蒙特惠奇山吗?为什么呢?”
几位绅士都惊讶地转过头来。
女士们都在一起坐着聊优雅的秘密话题,而这位漂亮姐竟想参与绅士间的对话!虽这一点儿也不合传统,但看着这位姐天使般的面孔和甜美的笑容,便会让人觉得传统也可真是不近人情,不必在意。
“您可能不知道,姐。那是块被诅咒的区域,几个世纪以来都当做监狱和刑场,死了不知多少人!你看,莫雷诺家族就是拥有了这块地之后,在海上风暴里失去了一切!”约瑟夫得绘声绘色。
乔伊不置可否。曾经在某个数千年都不信神的地方长大,她怎么会信这种法。
另一人看这位漂亮姐似乎不信邪,连忙接话:“是啊,那块破山头,除了继承,哪个傻瓜会买呢?听死在那里的灵魂夜夜不得安息,让种下的果树都长不出来,长出来的果实都是苦的。”
“建住宅也根本没人敢住,何况巴塞罗那人又不是山羊,没人想天天翻山越岭回家。建工厂就更不行了。平整的空闲土地那么多,谁会自讨苦吃买座山头呢!”
哦,明白了。乔伊若有所思。
虽然自己还有一大笔债务在身,那位莫雷诺先生交不起的税,她大概率也交不起,但她凭常识觉得这个机会不容错过。此后巴塞罗那很快会发展起来,可再也没有这么低的地价了。
买房要趁早,买地更是如此。
“姐,请原谅,还没有问您怎么称呼?”约瑟夫热情地问道。
“乔伊·费尔南德斯。”乔伊微笑着回答。西班牙人的名字太长了,她自作主张只留下了帕斯卡给她安排的假身份姓名首尾。
哦——几位绅士纷纷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并向她致意。但实际上,没有一个人听过费尔南德斯是哪个显贵家族。
不过,显赫的背景和雄厚的财产或许是一位年轻姐最好的嫁妆,但漂亮的脸蛋和清晰的谈吐足以让她成为一个愉快的聊天对象。
“您是刚来巴塞罗那想购置些地产吗?给您个忠告,千万别买在拉瓦尔老城区,那里全是老旧的廉价出租屋,满地流浪汉和弗拉明戈人,马车都进不去。”约瑟夫似乎是个自来熟。
“对!我强烈推荐拉瓦尔区北边,现在城区正在往那个方向扩建,我们很多人都算在那里买房子,建筑师也可以推荐给您。”
还可以推荐建筑师?乔伊有点想笑。挑挑拣拣,这就是做甲方的快乐吗?真是该死的甜美。
“谢谢您的建议。其实我已经有中意的建筑师了,还想找一些承担项目的助手,最好是不拘泥于成规,有大胆创意的年轻人。”
这样描述,大概能筛选出她想找的人吧?
“哦,那您可真是幸运!这个到处都在改建的时代,出色的建筑师可是抢手货。我建议您去省立建筑学校那儿找人问一问,那儿培养出了城里最好的年轻建筑师。顺便冒昧问一句,您的建筑师是哪一位呢?”约瑟夫十分好奇。
乔伊微笑起来。她正要点什么糊弄过去,女士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个刻意提高分贝的话声。
“我一向觉得,真正的淑女会在自己该懂的领域展现出恰当得体的天赋与美德,比如艺术与美的鉴赏,而不是往满是雪茄味的男人堆里凑,自以为拥有与众不同的魅力。你们对吗?”
那是一位帽檐上装饰着硕大宝石的丰腴妇人,胡萝卜似的手指上戴了四枚戒指,鸽子蛋大的宝石每一颗都闪闪发亮。
众人都看了过来。
刚才对费尔南德斯姐有几分好感的绅士们微微带着担忧瞥了她一眼,却见她脸上依然带着淡定得体的微笑,甚至饶有兴致地看了过去,仿佛根本没听懂德莫男爵夫人话里不怀好意的暗示。
几位女士摇着画扇笑成一团:“您的太对了,夫人!比如,看看弗朗西斯哥·戈雅的画,品鉴不同种类的香水,或是鉴赏东方的精美瓷器。那才叫品味!”
“我敢,加泰罗尼亚没有人比您更懂华丽神秘的东方艺术品了。您刚才对这只瓷瓶的鉴赏,真是让我受益匪浅。”
“哦?那真是太厉害了。”被含沙射影的那位姐表现出了天真近乎愚蠢的惊讶与歆羡,“夫人很了解中国瓷器吗?那可真是高雅的爱好。能冒昧请您与我们大家分享一下吗?”
德莫夫人显然对这句恭维十分受用,“我平常从不爱出风头,但今天,我不介意为你,亲爱的姐,再讲一遍。毕竟我深知,品味高雅的淑女也应有善良的心地,应该向没有条件了解相关知识的人们普及美学修养,并把这作为自己的社会责任。”
她优雅地用画扇一指长桌中央摆放的精美瓷瓶,“这只青花瓷瓶来自遥远的东方,本身就足以明其高超的技艺和昂贵的价值。但还不仅如此。上面绘制的图案并不是常见的重复花纹,而是一朵还没开的睡莲。睡莲寓意平静与优雅,请各位看看,这朵花苞是多么娴静、多么纯洁!我必须,在追寻内心平静美好的哲学上,东方人还是很有建树的。”
多么精妙的鉴赏!众人都啧啧赞叹。德莫夫人沉浸在四面八方的夸赞中飘飘欲仙,不忘向差点动摇了她在这个团体中威信的外来者投去一个高贵而怜悯的目光。
来自家户却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些女孩子还是值得同情的。毕竟,她并不拥有自己所拥有的得天独厚的背景。
“夫人,旁边这两列字写的是什么呢?它们可占了一半的画面。”约瑟夫凑上前去,好奇地追问道。
德莫夫人一愣,忽然感觉到威信再一次被挑战了——他的没错,那些奇形怪状的神秘东方文字占了画面的很大比重。不懂这些字是什么意思,怎么能自己读懂了整个瓷瓶的美学内涵呢?
她清清嗓子,“这是一句名言,是几千年前中国的哲人赞叹睡莲何其优雅、纯净、美丽。”
哦——众人恍然大悟。
一个清甜悦耳的声音忽然响起:“可是夫人,这画的难道不是荷花吗?”竟是那位费尔南德斯姐。
多么无礼!德莫夫人脸色一冷,正要发作,约瑟夫已经抢先发问了:“咦?费尔南德斯姐,荷花和莲花有什么区别?”
乔伊有些害羞似的看了看四周,甜软的声音低了几分:“我听,荷花花瓣宽大,而莲花则长得尖尖的。此外,荷花与荷叶会长到水面以上,而睡莲的花与叶则漂浮在水面。”
真的吗?众人都细细观察起来。约瑟夫最先叫出声:“真的!你连这都知道?真厉害!”
所有人都看见了,瓷瓶上水中的花朵果然如她所。难道德莫夫人真的错了?
德莫夫人脸色难看得厉害,指甲隔着雪白的手套,都把手心抠疼了。
旁边一个脸色异常苍白的干瘦女人尖利地笑了一声:“呵!姐,你是就是了?不知是哪里的风俗,让女孩子不喷香水、主动跟男人搭话,还为了当众出风头胡编乱造!”
约瑟夫眉头一皱。他正要开口,却被乔伊拉了拉衣摆。他疑惑地转过头。
黑发少女像害怕似的,声音更了:“当然,毕竟荷花和莲花也都是从东方传来的,我其实也不过是刚巧听过一点罢了。不过让我确定这一点的,其实是那上面的中文字。”
约瑟夫瞪圆了眼睛:“你竟然还懂中文!真是令人惊叹。这句话的是什么?”
德莫夫人插不上话,气得脸开始涨红,可众人都被吊起了胃口,连连追问:“费尔南德斯姐,请您快为我们讲一讲!”
乔伊觉得有些滑稽,这就是捧哏的作用吗?
她使劲忍住笑,佯作胆怯:“惭愧,只是为了鉴赏东方艺术品,随便学了一点。这句话其实是一句诗。”
“各位请看,这朵荷花含苞待放,上面停了一只蜻蜓。周围都是温柔摇曳的荷叶,底下则是水波。”
“没错没错。所以呢?”
“这是中国大概七百多年前一位诗人写的,和画面完全贴合:‘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其实这是一首诗的后半部分,这首诗原本写的是树荫下的荷塘,不过后来也被人们用来形容有才华的年轻人刚刚出现就能够崭露头角了。”
原来如此!众人再次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即,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什么,看向同一个方向,神色精彩纷呈。
“费尔南德斯姐。”德莫夫人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一字一顿仿佛在咬牙切齿,“你年纪轻,想出风头,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该胡八道。”
众人替姑娘捏了把汗。
男爵夫人生气了,后果很严重。而且她的也很有道理,大家又不懂中文,谁知道这位年轻姐是不是为了炫耀,随便胡诌的呢?
“刚才那么热闹,怎么突然就安静下来了?”正在尴尬之中,一个爽朗的青年男子声音忽然从楼梯边传来。
约瑟夫长出一口气,大笑起来:“欧瑟比,我们在讨论你家的花瓶上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会中文吗?给我们翻译翻译呗。”
年纪轻轻便承袭了爵位的欧瑟比·古埃尔看起来一头雾水的样子。他噔噔噔下了楼梯,走到那只花瓶前,挠挠头:“呃,约瑟夫,实话,我的中文也就是能骗骗你的程度。”
约瑟夫拍了下伯爵的后背:“别废话了,快!”
“好吧,我大概能辨认出一些。卖给我的商人也解释过,这似乎是中国很有名的一句古诗,大概好像是,荷花——哦你们见过荷花吗?欧洲比较少,不过中国比较多,长得有点像睡莲……一朵荷花,唔,有个尖尖的角?蜻蜓飞来,停在它的头上。”
“Bravo!”约瑟夫转头看向乔伊,率先鼓起了掌,“费尔南德斯姐,我得,你就是我们巴塞罗那的荷花呢!”
“年纪这么轻的姐,竟懂得这么多!真是造物主的奇迹。”众人此时也都忍不住开始鼓掌喝彩。唯有毫不知情的伯爵先生满脸问号。
巴塞罗那的荷花?!
对不起,我知道您是夸奖,可是真的有点好笑。
乔伊憋笑憋得快不行了,只好低下头,一副淑女面对赞扬十分恰当的害羞模样。
欧瑟比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看到含羞带怯的少女,骤然吸了口冷气。“哦对了,真是不好意思!是我这个做主人的失礼了。”
他一步走到乔伊面前,对她优雅地欠身,伸出一只手:“抱歉刚才失陪了,费尔南德斯姐。您能来我府上,我真是无比的荣幸!听您刚来巴塞罗那?您觉得这座城市怎么样,和瓦伦西亚比起来,是不是舒适多了?”
乔伊礼貌地让他行完了吻手礼,微笑道:“是的。巴塞罗那真是座可爱的城市。”城市可爱,人更可爱。
众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这位姐怎会受到伯爵先生这样的礼遇,难道她并不是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族?
“很荣幸向大家介绍乔伊·瓦莱娜·德·费尔南德斯姐,瓦伦西亚的费尔南德斯公爵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