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签兵奴隶营
也是后来过了很久,秦涓才明白过来阿奕噶带他来看这个少年的尸体,是为了告诫他不可以逃走,连想都不要想。
秦涓想他还没有强大到能逃出去不让蒙人抓到,他不想死,所以如今的他是不会逃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无论朝暮,但有闲暇,不曾荒废。
秦涓认真的抓住跟着阿奕噶学习的分秒时机,他如饥似渴,只恨自己不能长得更快一点,他渴望学更多的东西。
阿奕噶原本的初衷只是逗逗猫狗,到现在他开始认真的教秦涓练武,阿奕噶自己都想不通他为何会和一个俘虏走的这么近。但他清楚他乐意和这样的孩子相处,因为秦涓也能激发他的勤勉之心。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习惯到和秦涓建立了某种友谊。
又是一年正月,冷风席卷了这块古老的大陆,当秦涓领到了他进入吉哈布营来的第一件像样的衣裳的这一天,他八岁了。
听别人衣裳是几个粟特商人的捐赠,因为成色半旧不新,于是在发给散兵后多出的部分拿来了奴隶营。
去岁冬月的时候,吉哈布营就驻军在了干沙漠里的这一处绿洲上,一停三月。
在这期间,秦涓听到很多消息,一面有人在西征大军已攻占了哪里哪里,他们要快点追上要准备仗了,一面又有人在大将军长驻留此地,不知何意,将士们早已心生不满。
大约是四月的时候,在军中无数的不满声中,吉哈布营的大将军终于下令启程了。
从这块绿洲出来,半个月后他们看到了雪山,五月末的雪山,也冷的让人无法想象。奴奴秣赫对吉哈布营的一个千户这座雪山是《大唐西域记》中曾经出现过的凌山。
书中对凌山的描述于秦涓而言深奥拗口,秦涓只记住了地名。
还记住了奴奴秣赫当时曾对他过玄奘所的凌山是哪座,只有鬼知道……
所以当奴奴秣赫这座雪山是凌山的时候,秦涓低着头垂着眉眼,仿佛连呼吸都静止了,手指紧握。八岁的他,也会害怕奴奴秣赫的谎言被人揭发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
当秦涓真正踏足这座雪山的时候,才知道书中所的风龙(雪崩)是真的,那风雪从龙口里吐出来,一下子就吞掉了无数人……
所以当他们翻过这座雪山后,签兵奴隶营中已有四分之一的人亡故了,大部分是身体积弱的签兵,还有一部分是奴隶兵。
若不是这一年他跟着阿奕噶彻夜苦练,秦涓想他很难活着走出雪山。在这个签兵奴隶营里,所有的努力与付出都是有回报的,当然他得感谢奴奴秣赫被重用,他跟着沾了光。
雪山上的这半个月里,他是跟着骑兵营的,他们对他还算客气,一路上也认识了几个骑兵。
翻过雪山后他们在温暖的绿野停留修整三日后再度启程。此后一连行军十五夜,所过之处大城约七座,皆有蒙族大军把守,听闻营中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前方西征大军已大破亟辅城。
亟辅是哪里,秦涓不知道。翻过雪山后,他从骑兵营回到了奴隶营,甚至他连他们现在在哪里他都不太清楚。
没几日,签兵奴隶营里又进来了新的俘虏,长得也与他们不同,大多高鼻深目,目色与肤色各异,有的肤色偏黑,有的肤色又极白,他们的头发大多是卷的。
他跟着他爹行商,见过许多这类人,所以并不觉得稀奇,这类人在中原和江左被称作色目人。
七月中旬,他们已在这座城停留了一个多月,这时秦涓仍搞不清楚这座城池的名字。主要是这一个多月奴奴秣赫都没有回过奴隶营……更别阿奕噶了。
秦涓想他们大概是忙疯了。
八月初一,当秦涓早起劈了柴,正在扎马步的时候奴奴秣赫回来了。
男人衣衫不整形容匆忙,回来后从宽大的衣袋里扔给秦涓一个东西,秦涓看了眼四下,很快收好了,这段时间奴奴秣赫不在,找他麻烦的许多,大多都是刚进营的俘虏,但都被他应付过去了。
“逍遥了三五夜才把银子花完,本来预计七月底回来的,耽误了。”
秦涓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奴奴秣赫是在和他解释?实话他很有点不习惯。
“还愣着干什么,崽种个把月不见,不认得老子了?”
秦涓不话,将一杯水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继续扎马步。奴奴身上的味道不好闻,他若能出营帐大概会直接出去了。
“崽种,这么迎接你爹的?”奴奴秣赫对秦涓的冷淡很不高兴,他九死一生逃过一劫,差点在大将军那里丢了脑袋,得了马蹄银后逍遥快活了三五个晚上才缓过来一口气。
“……”秦涓不话,继续扎马步,可奴奴秣赫如何饶他。
男人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抓住他的头发:“老子告诉你,老子养着你,教你学东西就是为了老子死后有人送终!老子这么帮你,等老子死了,你若不把老子好好埋个风水宝地,你会下地狱的!”
女真人极在乎身后事,比在乎身前还重要……奴奴秣赫也许没多少欲念、也不见得能有多大的野心,但他最害怕他死后马革裹尸丢到乱葬岗……不,这样还算不错,他更害怕死在战场上,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最后化作一滩白骨,孤零零的躺在泥地里。
奴奴连睡着了做梦都会梦到这些……他最害怕的就是这个。
秦涓被他扯痛了头发,咬着牙没有还手。
奴奴干瘦形容枯槁,个子又矮,以秦涓练了这么久的力气要推到奴奴,他只要使猛力就行,可是他咬着牙没有这么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这是奴奴秣赫的心魔……
即使他曾回应过奴奴,他不会让他死在战场上无人收尸。
可是奴奴不信,他便不再重复了,他本就不善言辞,只要奴奴这会儿发够了疯,过一会儿就好了。
奴奴秣赫揪了一会秦涓的头发,大概是觉得这崽种实在无趣,便脱了衣服往他的床榻上钻。
他的衣服空空荡荡,除了那本残破的《大唐西域记》。
“别扎什么狗屁马步了,把我的鞋拿去刷干净,内裤洗了,外袍别动!速度搞快点!”奴奴秣赫已将自己脱的精光钻进了被窝里。
相处这么久,秦涓才第一次发现奴奴秣赫的肚子很白,和他的四肢还有脸的肤色完全迥异……他突然在想,这个男人曾经是不是很白?
秦涓只愣了一会儿,便快速捡起奴奴的衣裳和鞋便往外走。
很臭,臭死他了!
他真的没遇到过比奴奴秣赫更臭的男人了!连马粪都比奴奴要香!为什么要让他和这么臭的男人住在一间破帐篷里!
秦涓蹲在一条穿过吉哈布大营的河边刷着奴奴的鞋,心里已将奴奴骂了千百遍。
好吃、懒做、邋遢、肮脏、猥琐、懦弱、粗鄙、狡诈……秦涓将他能记得的适合奴奴秣赫的词汇全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秦涓只顾着生气,没有注意到潜在的危险……
当他意识到的时候,那危险已经将他的头摁到了水里。
“唔!”秦涓大惊失色,他完全只能凭着本能去那个摁着他的人。
他这一出手抓住摁着他的人的胳膊,这下他便感知到摁着他的人并不高大,身量至多比他高一点。
意识到这一点,秦涓使劲抓住这人的手!拼命的把这人往下拽!
想淹死他!那就一起死!他一个宋人,大江边上长大的,他爹过他几个月大就随他爹下水呢!他还怕水不成?
摁住秦涓的少年完全没料到秦涓会反拉他一把,而且秦涓的力气还这么大!
两人一起入水,这个色目少年是在沙漠里长大的,旱鸭子一只,他一落入水中就开始大喊大叫。
“喊你娘的鸟语呢!”狗东西,敢谋杀!
秦涓钻出水面,如果此前他对生死与危险模棱两可,这一次算是真长了记性。
色目少年是个俘虏,刚送进签兵奴隶营的,因为同时进营的几个俘虏通过殴奴隶或签兵得到了好处,所以就想学他们,他蹲了几天,不明白这个东西为什么没人抢,今天他看准时机就下手了。
没想到,他连一个孩子都搞不定。
“救命……”
这水一点都不深,草原上的河,能有多深?可对不黯水性的人来就像是深渊。
奴隶营里不准杀人,可以整死人也不准杀人,这是不成文的规定,秦涓再也已呆了两年了,不可能不懂。
秦涓很认真的犹豫了一下,才压低眉伸出手想将少年拽起来。
哪知这少年一见秦涓递过手来就抓着秦涓的手臂,拼命的将秦涓往他怀里拉。
奇怪!这人的劲儿怎么突然这么大了!秦涓被少年抱住了,那个少年什么都不懂只会挣扎喊叫!
秦涓突然意识到,这个少年大概是被吓疯了……他不该过来救他的,他会被他害死的……
可是秦涓想摆脱少年,这少年却死命抱住秦涓,就像这是他的救命稻草!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快把他们救上来!”本来死个奴隶不算什么,但阿奕噶看清了掉河里的是秦涓,于是吩咐人去救他们。
秦涓和那少年被救上来了,只是都昏了过去。
阿奕噶派人去叫了个军医过来,军医来后,秦涓将腹水吐出来后很快就醒了,军医再给那少年诊治,停了一会儿,才道:“死了。”
秦涓一震,这一瞬原本纯净的双目眼神都有些茫然了……而在场的其他人,都像没事一样,这种事他们早就习惯了。
“是淹死的?”有好事的忍不住问道。
军医摇头:“不是被淹死,是被吓死的?”
本来这答案出乎人意料也就罢了,没有想到还会有人笑出声来。
秦涓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眼神更茫然了。
别人不禁问秦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双双落水?
秦涓沉默不语。
直到他抱着奴奴的衣服和鞋子回去的时候,阿奕噶才问道:“是那个少年想杀你?”
秦涓不知道为何阿奕噶能看出那少年是想杀他,他茫然无措的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看向远方,忽地疑惑似的答道:“他应该只是想抢我身上的东西?”
童声软软,阿奕噶却能听出他的茫然无措。
“我真的不知道他会被吓死,我去救他,他抓着我不放,他抱紧了我我的四肢动弹不得,我感受到我们一起在往河底沉……如果不是你出现及时,我也差点没命了。”到底才八岁半,不怕是假的,在水里的时候他怕的要死。
“那刚才别人问你你为什么不这么回答?”阿奕噶问他。
秦涓微皱着眉,似懂非懂的答道:“他都已经死了,若不是害人死的,他会被人好好埋掉吧。”至少不是被丢到乱葬岗去。
阿奕噶愣住了,许久他才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年底三年一次的骑兵苗种预选,你一生之气运,全看你自己了。”
阿奕噶完转身离去。
他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个孩子值得更好的教育。
父兄常临危不惧,勇冠三军是大将之风,尊重敌手身后名,是大将之德。
这个孩子似乎都有。
他阿奕噶不是什么好人,但不介意做一次好人。